虽然乌衡没有亲送,但还是命阿蒙勒送两人回去。
走过大半个昭国园的时候,时亭突然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去,果然还能看到长风亭,以及长风亭里的那抹白衣身影,肩上还有个金色的团子,是那只仓庚鸟。
只不过,距离已经很远了,时亭根本看不到乌衡脸上的神情,又正值风起,吹得衣袍猎猎翻飞。
于是,被吹起来的衣袍看起来就像是长出了一条蓬松的白色狐狸尾巴。
“时将军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阿蒙勒问。
时亭收回目光,道:“没有,只是看殿下身体抱恙,又起风了,却还在亭子里。”
“这个无妨的。”阿蒙勒解释,“殿下之前在青城病过一阵了,眼下已然开始见好,毕竟帝都风水养人,而且殿下这咳嗽,只要不激动就没事。”
时亭点头,不再多言。
快出昭国园的时候,阿蒙勒却是突然停下,对时亭恭敬行了一礼。
时亭:“阿蒙将军这是?”
阿蒙勒道:“时将军放心,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早就听闻将军在北境的“血菩萨”大名,幸而随殿下入京得见,又在今日有幸切磋,忍不住仰拜一番。”
时亭扶起阿蒙勒,淡淡笑了下,一语双关道:“虚名而已,都过去了,倒是阿蒙将军,此番有你随二殿下来大楚,想必西戎王可以高枕无忧了。”
阿蒙勒道:“时将军面前不敢班门弄斧,至于此番来京,乃是西戎王舐犊情深,在下作为臣子,自当全力伺主。”
西戎王舐犊情深?
时亭觉得好笑,但面上神色不改。
待两人出了昭国园,回到青鸾卫府衙,时志鸿见时亭一直若有所思,问:“你还怀疑乌衡?”
时亭:“不是怀疑,是确定他有问题。”
时志鸿疑惑:“我倒是觉得,阿蒙勒可能问题更大。”
“至于乌衡,和传闻没啥区别,除了更加……怎么说呢,尤其面对你的时候,太登徒子了,你离他远点。”
时亭摇摇头,道:“乌衡给我一种很微妙的熟悉感。”
时志鸿问:“是以前见过吗?”
时亭:“没有,我并没见过他。”
时亭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更何况是乌衡这等容貌的人,如果他之前见过,不可能毫无印象。
时志鸿一惊:“表哥的意思是,乌衡可能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也就是说,这份熟悉感不是你对他,而是他对你?”
时亭点头。
时志鸿倒吸一口冷气,此时再回想乌衡那幅无赖模样,竟是心底攀上一股子寒意。
要是能装成那样,得多难对付?
更何况,无法知己知彼本身就很危险,更何况是在暗流汹涌的帝都。
“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
时亭捻了捻手指,看向窗外的流云万里,神色凝重,“如果我判断得不错,在我回来之前,陛下和西戎之间应该是做了一笔交易。”
“看出异样了?”
长风亭内,乌衡将莲子糖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抛,一会儿就没了。
阿蒙勒摇头:“没有异样,时将军对北境的事似乎没太大的兴趣。”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你这种试探自然没效果。”
乌衡看着空空的手,啧了声,道,“早知道开口再要些了。”
阿蒙勒问:“是否需要末将去买些莲子糖回来?”
乌衡一挑眉,道:“行啊,不过我只要时将军荷包里的莲子糖。”
阿蒙勒:“……”
这不是难为人吗?
乌衡笑了两声,将正在费力咬开彩带的仓庚鸟抓到手里,问阿蒙勒:“白云楼的事处理干净了?”
阿蒙勒正色道:“殿下放心,此二人既为西戎做事,又为北狄做事,我已将他们和西戎有关的痕迹处理干净,大楚查不到我们头上。”
乌衡问:“那和北狄的关系呢?”
阿蒙勒:“时志鸿查案一把好手,那两名细作和北狄的关系,应该很会查到眉目,然后顺藤摸瓜,找出北狄暗桩和南边那件案子。”
乌衡听罢却是微微蹙眉,笑了:“时志鸿又不是御史台那帮废物,怎么可能查不出这个?我问的是丁家和北狄的关系。”
阿蒙勒不由背脊一寒,忙道:“丁家目前毫无动静,对刺杀案没有表现出丝毫关心,丁丞义对丁道华早有交代,如今在刑部也只是按部就班,找不到破绽。”
“意料之中。”
乌衡摸摸仓庚鸟的脑袋,并用它羽毛擦了擦自己手指上的糖霜,道,“丁家要是沉不住气,也没法在曲丞相镇压世家势力时,得以保存力量,并在之后迅速崛起,占有权柄的一席之地。”
“如今大楚的帝都,真正能说上话的,说白了,也就崇合帝本人,还有宣王和丁时方三家了,而在三大世家里,尤以丁家权势最盛,这是不争的事实。”
听到这里,阿蒙勒忍不住感慨:“曲丞相和崇合帝开创了一代盛世,带给大楚二十余年的繁华,但英雄终有暮年,曲丞相又已故,这大楚怕是又要变天了。”
“当然得变,不变的死水搅不动,我们怎么能有插手的机会呢?”
乌衡愉悦地笑起来,拿起一根筷子,将桌上仓庚鸟的谷粒分成大小不同的三堆。
“当今大楚之权,一分为三,彼此制衡。”
“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帝派,由崇合帝与以方时两家为代表的纯臣形成,树大深根,稳控朝局,都是一群老狐狸,难对付得很。”
“其次便是丁家,丁道华这老头当年抗击北狄有功,至今既当着丞相,又掌着西大营,还在国子监待了那么多年,门生遍布朝野,可谓军中朝中两相映,加之嫡长子丁丞义还算争气,执掌刑部,又是吏部侍郎,广结朝臣,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丁言堂’。”
“剩下的世家和官僚,便是宣王党了,虽然宣王一贯低调,但他执掌京兆府,甚至两次监国,基本和太子无异,身份摆在那里,想没人巴结都难。”
阿蒙勒听到这里,思索片刻,疑惑道:“但丁家无论是和时家,还是和可能登基的宣王,似乎都不太对付,这明显不符合长远的利益。”
“那谁知道呢?”
乌衡看着代表丁党的谷堆,挑了下眉,“也许是打算帮宣王外的苏氏血脉登基,又或许当臣子当久了,想以后谋个反,自己坐坐皇帝的位子。”
阿蒙勒沉吟片刻,道:“不管怎样,崇合帝绝不想看到丁家势力继续滋长下去,也难怪会默认西戎在大楚培养势力,图的就是借刀杀人。”
乌衡笑:“可不是,我这位舅父阴得很啊,自己单独下棋不好玩,还非要把西戎拉进来陪他一起。”
“而丁家呢,为了打破眼下僵局,就和曾经的对手北狄勾结,通过刺杀我来破坏大楚与西戎间的结盟,企图将内部朝局矛盾转移到外政御敌上,以达到暂时喘息的目的。”
阿蒙勒直言:“引狼入室,下下策。”
乌衡用手指戳了戳仓庚鸟的脑袋,道:“不过对于丁家来说,虽是下下策,却是一招绝地逢生的险棋;当然,对于西戎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是崇合帝手里的一把刀,自然也可以是养虎为患。”
阿蒙勒恍然捋清之前的疑窦,由衷道:“谢殿下赐教。”
“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时机向来转瞬即逝,唯有于千变万化中抓住它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乌衡居高临下睥睨着三堆谷粒,眼中露出几分犀利,“即使丁家现在露不出马脚又何妨?只要丁家走出了第一步,剩下的路可由不得它走不走,作茧自缚是迟早的事。”
说罢,乌衡放开手中的仓庚鸟,朝桌上抛去。
这只来自西戎的仓庚鸟眼馋谷粒已久,一落到桌上,便扑棱着跳过去,先是将三堆代表“大楚权柄”的谷粒弄乱,然后再高高兴兴地吞下。
恰逢烈阳偏斜,将仓庚鸟的影子拉得又大又长,竟成了一只鹰隼的形状。
阿蒙勒看着乌衡,心底惧意油然而生,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感受,是面临绝对压制下的屈服。
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王子,在自己第一次面见的时候,就知道他不同于西戎王和大王子,他才是西戎真正尚未出鞘的宝刀。
一旦出鞘,必要见血。
*
帝都的夏季一贯酷热干燥,本就难耐,尤其今年前有葛院刺杀案,后有质子遇刺案,直叫人内外煎熬,战战兢兢。
时志鸿依照崇合帝意思,又结合实际,将重心放在白云楼,也就是死去的白云楼掌柜姚双贵,以及洛水曲坊的歌姬邓乐儿身上。
五月底,时志鸿顺着姚双贵这条线,查到了一处北狄暗桩,但并未马上行动,而是让青鸾卫接手。
时亭动用青鸾卫暗探,又查出另外五处暗桩。
这六处暗桩涉及赌场酒楼青楼等消息杂聚之地,形成一张完整的谍报网,如若只动一处,则会打草惊蛇,根本无法铲除。
一切准备就绪后,时亭指挥整个青鸾卫连夜动作,迅如雷霆。
翌日,天刚露出一线鱼白时,人们便只能看到杂役冲刷地面鲜血,以及死寂的六处空楼。
然而,清理六处暗桩后还不算完,时亭还找到了北狄四大高手之一,蓝姻的行踪,刺杀乌衡的那批杀手正是由她培养和统领。
与此同时,反应过来的丁家也开始行动。
城东李宅。
“时……时将军,这真的与卑职无关啊!”
一辈子没进过自家柴房的水部员外郎李湖,正倒在一堆柴草上,满头冷汗,两股战战看着眼前的三尊大佛
——羽林军大将军时亭,大理寺少卿时志鸿。
以及那名双臂交抱倚靠在窗边的神秘玄衣人。
“嘘。”
时志鸿蹲下来,竖指示意李湖小点声,“李大人急什么,我们也没说是你家里藏匿了北狄细作啊。”
李湖连连点头:“时少卿说的是,卑职一个小小水部员外郎,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事,连只鸡都不敢杀,哪敢藏匿北狄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定是有人诬告。”
“我信你我信你,放心啊。”
时志鸿拍拍李湖肩膀,举手起誓,“我们今天来这一趟,正是为了给大人洗冤。”
李湖当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卑职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时少卿一定要还卑职清白啊。”
“一定一定啊。”
时亭看时志鸿忽悠李湖,无奈地轻笑一声,回头继续注意窗外动静。
李宅的柴房临近后门,能清楚地看到宅中人员出入,附近也方便布置埋伏,时亭已经让青鸾卫暗中蹲守,只待猎物入彀。
同时,时亭很难忽略身旁玄衣人对自己的注视
——虽然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
前两次见面都是夜间,看不清对方面具,今天才发现是一张青铜面,其上雕刻獬豸图腾,眼部只留巧妙的细缝视物,佩戴者可以看清外界,但外界无法窥视佩戴者。
但时亭确定,对方确实是在注视自己,而且不是一时半会儿。
从他们来了这间柴房开始,他就静静倚靠在窗边,目光没离开过自己,要不是自己是习武之人,对周围人的状态敏感,大概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突然叫他过来,但没交代详情,颇有几分用令牌逼人就范的意思吧。时亭猜。
小半个月前,他特意去**山庄在京的暗桩调查玄衣人,待确认身份无误,就让他暗中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今日一有蓝姻的消息,他就用**令牌将人调过来了。
“事关青鸾卫秘要,故而无法告知详情,见谅。”时亭向对方解释。
对方默了片刻,发出一声轻笑,点了下头。
想了好一会儿,只想出这个原因吗?
青铜面下的乌衡不由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