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距离谢家老夫人立夏前夕的七十岁寿宴尚有一周时间。
谢堂渊才开始在太医局点卯轮值,按说理应从师受教一段时间。但她甫一上值,便毫不藏锋地表现出远超太常寺太医局学徒的能力,路数也迥异,一时间在同期中颇为出挑,竟无人敢提按照旧俗拜师之事。
宫中,谢美人获宠不久,正是皇帝新鲜劲儿没下去的时候,可也没办法越过规制,在年内便随行去往岐山祭祖。大约是为了安抚她,皇帝特许谢美人待字闺中时较为亲近的侍女进宫,在侧陪伴侍候一段时间。
朔朝后宫之中,就连太后养女都不能将入宫前的贴身侍女长期留在身边,度过最初惊惶不安的适应期之后,就需将母家侍从送出宫去。今上此举,可见谢美人颇得圣心。
今日,司膳司偶感风寒的孙掌膳,一来到太医局在宫苑角门的轮值所,便去寻位子在靠窗角落的谢堂渊。
位阶不高的女官,若有不适需在宫中看诊,选择便只有太医局学徒这一条道。司药司仅掌医方药物,并无诊疗之权,且只准服务于主子们。如若为女官或宫人私下看诊拿方,一旦被发现,是会受到处罚的。
要说过去太医局太医们对这些人有多么上心负责,那是不可能的。迁居西山的太妃太仪们都不见得能令太医认真些,更何况被视作耗材的宫人。学徒无权独立处方,却是被默许可以拿女官或宫人的病症来练手的。
由是,谢堂渊在太医局上值的消息在宫中传得甚广。
要知道,不论此人医术究竟如何,不论医门为何会收男徒,她到底都是医门中人。先帝老来得女,最小的七皇女的生母左太仪,当年产后不久在西山险些丧命,据传便是隐居西山深处的医门女使救回来的。
只见小谢极为利落地询问完症状,观察对方精神状态,迅速开好了方子,又嘱咐道:“此方见效快但不可过量。下面那张则是第一张方子起效、急症下去些之后,再行调理所用的,但也不宜久服或多用。掌膳先去拿药,若三日内仍无好转,再来寻我即可。”
她犹豫了几秒,接着说:“如果可能,饮食上能吃得下,便适量进些肉类蛋类。掌膳最好得空歇息两天,与旁人换班也可。劳累易使病况反复,反倒误事。”
孙掌膳怕这风寒传染,在膳所时便以布巾掩面,也不去沾那些需要亲手处理的食材,而是只在盯着手下的小宫女们做事。但司膳司在掌膳之下不设吏员,灶头宫女的定数也一向偏少,彻底清闲下来是不能够的。
她有些发闷的声音从布帕之后传来:“多谢大人好意。果然如麦冬姑娘所言,您与此处寻常医者不同。”
待孙掌膳走远后,谢堂渊却立即就去净手。老太医们看得目瞪口呆,不免腹诽,那些专程找小谢来看诊的女官或宫人,知道她这般嫌弃病人吗?
小谢却不管这些。朔朝的医疗卫生条件比之她穿越前的时代,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不说民间一次次水旱饥馑之后的大疫,单是在宫中,消毒意识就几近于无。换季时流感频发,她提醒过几次无人在意,只女官们照做一二,她也就不再多言。
二十四司,尚仪局内
新近升任典乐的阮岑近来表现颇为勤勉,在新造器乐的丝弦韧度上反复琢磨,又将不同木材交由手下掌乐处理,意图找出与调整韧度后的丝弦最为合宜的木料。
原本她借太后之势,得到尚仪额外关照的说法,在这司乐司内甚嚣尘上。如今却是被派了如此出力不讨好的活计,传了半个冬天与整个春季的谣言,此时也消停了些许。
宫中宴饮之上演奏,乐器编配向来都有定数。左不过就是在作曲时谋些新意,却也不能太过出挑,免得被挑出错处。
故而司乐司诸人向来只需保证非休沐期间的每日练习,并完成偶尔的新曲编排,在这宫中称得上是比较闲的职位了。
秦尚仪此番随行出宫,带走了司乐司半数编制,将在岐山余脉祭典中奏乐。也不知阮岑是在何时得罪了梁司乐,这就被寻得机会,将刘修仪出宫前提的、没有人肯接的要求,给囫囵扔到了阮岑头上。
刘氏父兄皆在西北军中,她许是忖着皇帝近来对她的好脸色,索性做个筏子在后宫立一立威,便将手伸到了二十四司。
程司乐自入宫便直接师承秦尚仪,一步一步向上升,都跟在老师的身后,此次出宫却并未随行。内监那边只以为她是被留下来历练,即将独当一面的,也巴不得女官这边出岔子,好将更多萝卜坑挖过去。
司膳司不断削减编制,便是当年内监在先帝面前得脸分权造成的局面。
按说程、梁两位司乐,还属程司乐排在前列。但此时阮典乐看上去被难为了一番,程司乐却没有用任何举措去捞她一把,只眼看着阮岑忙碌。
焉知秦尚仪本人,是否也是默许如此的?
阮岑并无明确师从,十几年来,与这司乐司的每一位前辈都有过来往学习。何况,身为太后养女,只要她考核顺利通过,除非有心之人传谣或有意提前设套,她的晋升便不至于有明确的反对声。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在她之上两位尚仪、四位司乐,不会有谁真正能够将她视作理应在自己庇佑范围之内之人,在她有事之时,去像有明确师从关系那般护着她。女官以罪臣女眷出身居多,本就自身难保,自然愈发谨小慎微,只求无功无过。
何况,她的晋升速度,也着实是比旧例快了一倍有余。秦尚仪如今年至半百,也才领此职位没有多久。若按阮岑这般,幼年玩乐暂且不算在内,十二岁正式入尚仪局,八年便走完了别人二十年的路,恐怕不到三十岁放出宫的年纪,就已经升无可升。
但是,太后养女入女官体系,也确然并无旧例可循。故而在她去岁冬日的考核结果出来之后,总有几个心思活泛些的,在这个春季里的吏员擢选中试图考入她的门下,以图来日得其荫蔽。
近些天来,不说阮岑手下试图躲闲的吏员们,一个个都变身木匠,累得浑身是汗,就连她自己都时不时要去削木头。
她甚至还从同级那边借来一位下属,两名掌乐轮替进行琴弦调试、木料筛选,直把司乐司内她的位置附近,变成了热火朝天的临时工坊。
前些日子阮岑多在宫外行走,尚服局与尚功局都轻易逮不到人。原本早该量尺的常服与朝贺时的官服,也只能暂以她早先晋掌乐时的礼服修改一二,以备急用。
今日晌午,尚功局那边来人,说是让她先试试常服尺寸是否合宜。若身量变化大,就让来送衣物的张锦华典制做主,定下如何改动,免得还要来回多次寻她。
张锦华是一位年岁约莫在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的青年妇人,已在宫中二十年上下,因其爽朗又亲和的性子,与各司众人都关系不错。
当年她的族姐外嫁之人因言获罪,累及家人。原本出嫁女夫婿犯罪,只要不算特别严重,就不至于牵连母家姐妹。
奈何当时先帝许是正在气头上,那得罪了皇帝的话大概也说得忒不中听,便破例将孙、张两族男子皆下狱问斩,女眷罚没宫廷或流放北地。
族姐当年生产不久,遭逢此变故,一时间心绪不安、忧怖缠身,尚未入宫便丧命于途中。而今还在宫中的两家女子,也仅有尚功局的张锦华典制,以及在司膳司刚刚从灶头宫女拔擢为掌膳的孙沛茗。
若论起亲缘,两人算是不知隔了多远的远房姨母与外甥女。
现下张锦华正与阮岑在尚仪局内,寻了一处清静些、又避开她人的梢间。阮岑边试衣,边与她攀谈起来。
只听阮岑语带笑意,对屏风另一侧的女子说道:“内监那边或许以为成功给我使了绊子,我却觉得,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正高兴着呢。”
张锦华也不与她客气,径直问她:“我可听说了,刘娘娘可是让你们造出与以往宫乐所用截然不同的乐器,还说要等刘将军得胜还朝之日以此奏乐为贺。也亏你被派了这等苦差事,还能乐得出来!”
阮岑一边将衣物系带再整理一番,一边回话:“您并非司乐司中人,有所不知。我初升这典乐,可是愁得很。”
她将一旁发冠拿起,接着说道:“我过去只想在二十四司寻得一个位置,只消不必让我那么快被打发出去也就是了,这才进了尚仪局。但让我奏乐或教习入门皆可,偏偏我最不擅长编配新曲,哪里知道会这么快就被提拔到典乐的位置。”
只听屏风外那女子笑得开怀:“你这孩子可别诓我。旁人都羡慕得紧,别是你躲懒才做出尺有所短的样子,借此忙里偷闲吧。”
说话间阮岑已将发冠戴好,轻手轻脚地把两人之间的屏风推到一边,唱戏一般演了个亮相,把张典制逗得更加开心。阮岑却还嬉笑着与她说:“您看我近些时日哪里闲下来过?”
见阮岑不像在因梁司乐的委派而为难,并非是强撑出的好精神头,张锦华也放松了一些。她旋即示意阮岑靠近,而后上手为她再整理一二。
待到这身女官常服整理妥当,她才继续开口:“内监那边设法挑拨,总有年纪小些、心性未定的孩子,或许会将流言传得难听。你可要将心放宽些,但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方能在这宫中多得些安生日子。”
阮岑听得这话,略低下头敛了神色,而后才又微笑着说道:“张姨,我再怎么也算是太后养女,他们要是真打算拿我做这个筏子,恐怕选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