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样说,张锦华却也是在深宫之中待了二十年的老人,知道阮岑约莫心下有数,便不再对近来之事多言。
她还未来得及询问阮岑,这衣物有无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听得那人先一步说道:“这身若是演奏宫乐尚可。既是刘娘娘有要求,另一套相似形制的,或许就得改一改尺寸。”
张锦华略一思索,也知若要符合刘修仪那般条件,寻常乐者的衣物形制或许会有些不便之处,于是打算在这件上面,以能去除的墨线将阮岑所提一一记录下来。
只见阮典乐伸手虚虚环抱此时并不存在的乐器,又在一旁雕花圆凳上坐下,将双腿略微岔开来,仿佛将想象中的乐器向一侧倾斜了一定角度,再将一手抬高扶住琴颈,另一手自袖中攒出一片玳瑁所制的极小的拨子,在虚空中拨了两下琴弦。
然后她才接着说:“腋下收省不必这么紧,放量可再大一些,但袖口位置需要做成窄袖,且袖长最好不要过腕。下裙至踝即可,摆围用料大概所需会更多。我是不在意的,但宫中贵人们或许会觉得这般坐姿不雅,需要遮蔽起来。”
张锦华以为这便是全部了,却听得阮岑继续说道:“若是可能,其实做成当年我上京途中,所见吴淮一带女子行商常穿的、上下一体的圆领袍服,更为方便合宜。只是……”
她顿在此处,看向张典制,对方也会意接话:“那便逾制了。”
十几年间,改变的不只是民间风气,宫中各处也限制颇多,尤以饮食与服制为甚。
两人无意就此事深谈,张锦华回过神来问道:“你还真打算造出新乐器啊?”
房中并无她人,阮岑也不避讳,摇摇头直言道:“若真如刘氏所言,司乐司这般上心地制好了乐器与曲谱,反倒是给了别人现成的由头发难。”
战场铮鸣之音不是不能入乐,而是绝不能在后宫妃嫔的要求下,出自女官之手。
见张锦华露出认同的神色,阮岑接着说:“只消让刘氏那边知道,司乐司上下对此十分看重,却始终进展不顺,将来便可再寻时机将此事推脱出去。说不准,这仗最后功不在刘将军,这件差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前半句时,张典制仍点头以示同意,到了最后一句,她连忙开口:“慎言。”
阮岑孩子气地装作四下打量一番,然后才说:“出了这道门,我才不会这么说。”
直到此时,张锦华才真正放下心来,一面将藏在弓袋袖中的信件默默递给阮岑,一边对她说道:“我那外甥女孙氏近来染了风寒,昨日刚去太医院看过。你也莫要觉得春末了,便贪凉穿得太单薄。”
阮岑把信收好,狡黠回问:“宫中都在传,谢美人族弟初入太医院,便将那群老大夫们给得罪了个遍,这是真的假的?”
张锦华直想笑骂她一句鬼机灵,念及孙沛茗所托还是把这话咽下,酸溜溜地说道:“你亲自病了,去上门看一次诊,不也就清楚了?”
只听得阮岑此时又开始卖乖:“我才不呢,病了就吃什么都没滋味。我还盼着沛茗姐姐早些病愈,我再去找她蹭些吃喝呢。”
这话说得好生轻巧,她的神色却显然要郑重得多。
为了帮她递信,孙掌膳竟把自己生生折腾病了,她来日自当上门请罪才是。今日人家长辈不放心,来试探一回深浅,也是自己应当受着的。
待到将试穿的衣物换下,交给张典制拿走,阮岑已将回信浏览完毕。
她回到梁司乐给她划出的“小工坊”,再把南城之事思量一番,确认并无错漏之后,才又开始琢磨许瑶此前的信中所言。
谢少爷虽挂名在医门,但除了门内之人,京中并无人清楚他究竟师从哪位女使。况且这位年近十五,从未有才学显露,也甚少出府。去岁以来,他与府中侍女厮混的纨绔之名更是甚嚣尘上。
若无近日谢少爷进太医局一事,龙城中人皆以为谢少爷这拜入医门,真就只是个挂名罢了。许是其母感念医门早年间施救,才会做出此举。
据许瑶所说,谢家早先便为了谢少爷,将两人互换身份。谢少爷确然不通医术。自己如今被谢家利用,入太医局替谢少爷挣些声名,却也不想让苏氏过得那么顺心。
不说谢景卿当年之死的诡异之处,单是谢二小姐如今又要被强行婚配,就已让她感到唇亡齿寒。许相并不看重这个女儿。来日与谢少爷互换回来后,自己的亲事或许仍会由苏氏做主,不知到那时会被当个物件儿送到谁家去。
苏氏要她收敛才学,只以平庸之资安稳拖过这几年即可,她偏不肯如此。
阮岑此时再回想当日在西市所见,许瑶面上总有些沉郁之气,便也不再疑惑了。若是被外祖家这般磋磨,但凡有些气性在身的人,恐怕都很难忍得下去。
只是可惜,这京中权贵之家如此之多,哪怕不到许瑶这种被敲骨吸髓的地步,总还是有一些女子从出生起便被用来为他人铺路谋利,却大多被有意在别的方面养废了,有足够气性与才干的并不多。
阮岑长叹一口气。许瑶今日这封信其实大部分都在交代正事,比如南城行动之日,府中仍有一可靠之人或可提供几分助力;比如若是人手不足,南城白氏镖局给够钱便不会多话,能力也值得信任;再比如行动中营救与抓逃的轻重缓急,救出人后如何顺利送出护城河范围,又如何设法让龙城知府不得不担起责任……
此人之才,单是只做一名太医局的医者,算是屈就了。
信件之中言及她自身的部分仅寥寥几句,看上去只为交代近况,免得新结识的友人担忧,也省去不必要的误会,大概也有一些加深信任的意图。
只是在这几句之中,阮岑隐约看出几分对于谢堂渊的袒护之意。就像错事都是谢母苏氏做下的,这位小舅舅只是无力改变,这才放浪形骸。
阮岑能够理解,许瑶对于幼时相伴长大之人或许难免会有不忍,但她却不可能放任自己看中的未来盟友人选一直这般优柔寡断下去。
阮岑心想,若真到必要之时,自己少不得会推她一把,让她及时了断亲缘。
四妃九嫔所居之处,隔着后宫正中的皇后居所,刚好与女官二十四司走了个对过,处在距离东北角门及值房最远的位置。
今上后宫妃嫔并未满定额,不少宫苑主位空悬。故而,但凡是有皇子傍身的妃嫔,或是尚无所出的新宠,哪怕并非主位,也多是独居一宫。
檀莺前些日子以麦冬之名入宫,在谢美人身边随侍。多亏比同岁之人显得成熟一些的外貌,要说混进南城镖局可能看上去会有些年轻,但谢美人也不过十七,檀莺扮作与其年岁相仿的近身侍女,并不会招致宫中怀疑。
实际上她比在谢府时还要闲,得出空来便设法与近日刚开始在太医局上值的谢堂渊互通有无。大概是苏氏或谢美人在宫中与值房早有打点,她总是一路畅通无阻。
若是过去懵然无知之时,她只会觉得少了些自己再去动脑的麻烦,但身处现下的状况,她早已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不够用了。
先是当初被小谢那番“我本女子身”的自陈吓了一跳,再是后来被谢堂渊在她进宫前陆续交代的许谢互换之事绕得晕晕乎乎。
什么叫“我和许瑶自幼便被苏氏安排互换身份,但私下里我们又换了回来,你只需还以往常身份叫人即可”,说得好像很容易理清一样。
有一次她为谢美人去膳所取餐食,看着灶边的一头蒜,觉得这些人个个都不知披了几层皮,简直比糖醋蒜皮还难剥。剥了一层还有一层,还粘手。
而且,这两日宫人之间突然开始流言满天飞,竟是因谢堂渊在太医局的表现,直接将许瑶替小谢进太医局之事传得那般确凿。在檀莺递信关心小谢时,却只得了对方一句“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
檀莺在越发看不懂的同时,还觉得小谢真是不识好人心。这般想着,气得她晚饭都多吃了一份排骨。
反正谢美人正得宠,她母家派进宫陪她的侍女吃得多一点点,不算碍事。
今日酉时,九嫔宫苑附近,檀莺与从许淑妃宫中而来的侍女花烛相遇,一同赏了一会儿晚霞,便各自去往不同的去处了。
其实要说此人是淑妃宫中侍女并不完全恰当。花烛是清忧郡主开始跟随邵将军习武之后,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陪练。
檀莺曾遥望花烛与郡主对打。此人与郡主路数极为相似,都是狠戾至极的打法,还多了点拼命的感觉。当时檀莺都替她捏一把汗,生怕她收手不及被治罪。
等到后来,花烛每日在宫中与郡主对练之后,返回宫外住所之时,总会遇见候在宫苑附近的檀莺。几日之后,檀莺才问出来,对练时下狠手原是郡主的旨意,若是被察觉留了力,宫外那处院子就会被收回。
檀莺不禁咂舌,想要拉着花烛一起讲小谢或郡主的小话。涉及秘密的那些她当然不会讲,但除了那些,她还有一大篓能吐槽的素材。
可惜,花烛一到此时,便变成了跟素鸮一副德行,顶多笑眯眯地当个好听众,却是不肯同仇敌忾的。几次之后檀莺也觉得无趣,还不如多交流两句怎么打架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