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分,西北战事愈发吃紧。
朔朝当今皇帝携部分后妃、皇子、大臣离京西行,去往直隶与金城交界的岐山余脉祭祖,以求先辈护佑,又折返向东,经建阴去往澧水,恰好可以赶上开渔节最后几日的海祭,预备在澧水之浜设坛祈愿风调雨顺。
今上继位后,祈雨话桑之事往往由许淑妃协同宋贤妃料理。此次却并未如此,许氏甚至不在出宫名单里。倒是从前总是称病的邵昭容,难得一路随行,也不知身体是否能撑得住。今春的开渔节海祭便是计划由宋贤妃主持,邵昭容与刘修仪从旁协助。
宋氏家世不高,邵氏仅有一女养到成年。倒是刘修仪,背后有刘将军撑腰。她膝下的皇五子今岁年十六,此次随行常被皇帝唤去身边考校课业,一时之间出尽了风头。
距离西市窃玉一案一月左右,许瑶自澧水彰源城回京,却没有在回到谢府之时,马上见到往常总会粘在她身边的檀莺。
素鸮面无表情,将许瑶迎入谢府,又一路引至西北院正厅。
苏氏已面带关切地等在此地,见许瑶踏入厅门,简直就像是见了她亲儿子,立时便上前嘘寒问暖。谢堂渊却在一旁的圈椅上坐得十分牢靠,还从容地端起茶杯喝了些水。
等到放下水杯,又用帕子擦了擦嘴,小谢这才冷淡地看向许瑶。
素鸮早就见怪不怪,仍旧是那副对什么都不好奇的样子,退出房间后为主家三人从外面合上门扉,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待到门外脚步声消失不见,苏氏才开口问许瑶:“医门女使所说的百人之数,现下完成多少了?”
只听许瑶语气听上去分外不以为意:“三十四,尚余六十六。”
苏氏不免有些心急,平复下自己险些开口的怒骂,瞥了一眼在旁仿佛神游天外的谢堂渊,这才继续跟许瑶说道:“怎会还有这么多?”
许瑶坐在小谢对面,翘起二郎腿,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旁的木质小几上,整个人歪歪扭扭,显然十分放松。她答话时越发混不吝,先是神色不善地瞪了一眼谢堂渊,然后才转过头来对苏氏说:“母亲,别是这人的师父诓你的吧!”
谢堂渊闻言直视许瑶,有几分固执地纠正:“是我的师母,我没有师父。”
只见对面坐得歪七扭八的这人,像是赶蚊子一样挥了挥手,嘟哝道:“真矫情。”
苏氏也回过头来,看着小谢在她的目光注视下瑟缩地塌下了肩膀,才又去哄许瑶早些了了孽债:“宁可信其有。早些完成,便也不必再成日忧心,你也可早些回来承继家业,入朝为官了。”
谢堂渊五岁时突然身犯离魂之症,险些救不回来。当时齐松苓上门探看恰好在此时也身有不适的许瑶,对小谢的病况给出了可以一试的解决之法。
仅以药石与医术,急症可消却难解病根。那位医门女使对苏氏所说之法,是让小谢另取同音女名以求暂时躲过神罚,再假称拜入医门,将其师母所救之人积攒的福分记在小谢名下,所需大约百人之数,如此或可还了其母强求男儿所造的冤孽。
只是如此,谢堂渊在弱冠之前,就需时不时随其师母在外游历,而非在谢府好生温习课业,筹备来日制举取仕。
偏偏在接连救下三位侍女,并随小谢的假名“棠鸢”,也以禽鸟之名定名之后,谢堂渊的身子眼看着愈发康健,苏氏不得不信,这法子或许确然可行。
所幸,外甥女许瑶长相肖舅。
还未满十岁的小谢眼见母亲忧虑,提出令许瑶暂代自己留府,在家塾以谢堂渊的身份受教,免得耽搁了自己的前程。待到来日百人之数一满,生母为求男所造之孽不至于应在小谢身上之后,再将两人身份换回来。
苏氏在听得谢堂渊此法之后,又问过医门女使可行,这才将当时同样年幼、却因生母早亡而总是显得怯生生的许瑶唤到身前,半是哄骗、半是利诱,令她答应了互换。
自此之后,苏氏眼中,府内留着的这个病秧子,便是谢景卿留下的独女许瑶,只是假借了谢堂渊的身份、替她舅舅演戏铺路。即使多学了些女子不该学的,大不了将来结亲时费些心思,令她不至于惹祸便可。
而在外随着医门女使游历行医的,才是她的好大儿谢堂渊,随着日复一日的行善积德,身体越来越与常人无异,想必总有一日可以延续家族的荣光。
由是,即便许瑶再怎么不被许相那边看重,苏氏也不会短了府中这人的吃穿用度。若到了两人交换回来之时,身量区别太甚,总会有些不妥。
但或许是因为总觉得外孙女占了小少爷的便宜,享了不该享的福,苏氏对府中这人的态度称不上亲厚。就连檀莺都能觉出不对,却也不敢在外多嘴。
此时,谢堂渊看着许瑶,只觉这孩子演技比自己还要好些,在苏氏面前演起纨绔子弟来,怎一个得心应手了得,堪称出神入化。只可惜檀莺无缘得见这场面。
今日苏氏与她的好大儿久别后相见,还要小谢在侧候着,显然不是要让这甥舅二人叙旧或打嘴仗的。她安抚了许瑶这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火气之后,继续说道:“你也将满十五。你父亲的意思是,纳娶可以迟些再议,但仕途总该开始筹谋一二了。”
苏氏说着不再站在许瑶身边,转身往正厅主座旁的位子走。她背身之时,许瑶趁机迅速地对谢堂渊挤眉弄眼,也算是胡乱打了个招呼。
小谢管理好表情,示意许瑶也收敛神色,自己则继续颔首做出一副不愿与苏氏、许瑶对视或交谈的样子,仿佛只是谢家母子俩捏在手中的、一枚不算十分听话的棋子。
苏氏坐定之后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宫中来人,你堂姐跟尚仪局那边大约有些来往,借着无甚要紧的事来传话递信,说是想从太医局调到身边一个可靠些的人。”
见许瑶晃着腿,眼神到处乱飘,也不知听没听得进去,苏氏咳了两声。许瑶这时才将目光转回苏氏这边,卖乖地笑了笑。
苏氏见状本想训斥两句,却又觉得太久没见,不忍苛责,宠溺地将管教之语都咽了回去,想来这孩子再大些总会懂事的,便接着说:“你多年不在龙城,与官场之人也少来往。但若真等大考之后才入仕,等到致仕也还是位子太低,不如还是走举荐。”
“为免届时遭人眼热算计,你父亲与大伯商量过,还是让你从太常寺那边做起。左右你也挂着医门之徒的名号,让瑶瑶替你在太医局混上几年资历,再调到礼部,也不必从小吏往上爬了。你意下如何?”
苏氏说完这些,再看许瑶,只见这人仍然漫不经心,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她在心底叹一口气,只盼着儿子能早些收心开窍,哪怕是还未了结业报,也能在这几年里成熟一些,将来两人互换回来,也能顺当妥帖。
苏氏偶尔也会想,为何养在身边长大的外孙女,不是货真价实的谢堂渊?看此人在医术与课业上皆不费力的样子,只心性上还待磨砺些许。若是小谢有这般省心,她也无需一面用着身边这人,一面设法弹压限制她了。
谢堂渊余光瞥见苏氏向自己这边侧身,便抬眼与她对视,俨然是心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忍下委屈的倔强模样。
苏氏吩咐她之后将具体的安排与许瑶细说一番,便让两人先各自回房了。
迈出正厅门槛,院中的日头正好,屋内积攒的阴郁感也瞬间被晒得散了几分。
今岁谷雨时节,龙城雨水稀少,倒是应了那句春雨贵如油。但龙城在大朔北部,春季少雨也是寻常气候,故而宫中一切如旧,二十四司循例运行。
阮岑近段时间在龙城一些地方走动拜访,用的由头是为司乐司的新造乐器寻合适的琴弦及木料。文人墨客、市井商贾,还有零散的官宦之家,她的行踪坦荡明白,在尚仪局记载得毫无疏漏。谢家在其间不算显眼。
加之预先与宫中谢美人“巧合”之下的几次来往,她好似只是卖了一个人情,顺便帮谢美人与母族传递并不算严重违反宫规的消息,故而并未有人对她此举进行额外探查。
这般行走之间,石榴机关盒的外观图纸已经一再细化,内里结构也终于在近几日寻得了样本。不论谢堂渊试图打开这个盒子取得何物,想来都可顺遂了。
六郡主确实被皇帝罚了抄书,只是皇帝转脚就离了京,这罚抄的内容也就交由许淑妃做主。淑妃娘娘没办法免了处罚,但将原本皇帝预备令郡主抄写的那些训诫之言,换作了三皇子当初的策论课业。
反正等到皇帝回京之时,记不记得这处罚都还两说。即便记得,也尽可推说抄完便遗失了去处,是没办法一一检查过去的。
阮岑今日当值,正在司乐司内对着手头的木料比比划划,手边还放着几根粗细不一、长短参差、材质也不同的丝弦。
她的脑子里却已经在琢磨,南城之事,差不多到了收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