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第2章 紫金冠跳

周艳丽编的舞蹈很难，考虑到李明月年龄的增长，她下意识地加大了难度。李明月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算是记下了舞蹈上的细枝末叶，之后的便是需要不停地练习与细化动作。

毕竟舞者若是想要在舞台上跳出完美的舞蹈，就必须在平日里把所有的动作练到像是呼吸一样自如。

“摆腿紫金冠接涮腰。”

“再来……”

周艳丽摇头，对李明月做出的动作不是很满意，“你的紫金冠后腿开得慢，踢不到位置，接涮腰的时候很仓促。你这两年基本功是不是落下来了？”

虽是疑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李明月背着手立在原地，因为反复练习，身上的练功服被浸出了一大片深色，老师毫不拐弯地批评让她羞得无地自容，就连呼吸都不敢多喘两口。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舞伴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周艳丽的声音不大，可在归于安静的教室中格外悠荡，听得一旁坐着的赵杰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颇为担心地看着李明月的背影，对方背在身后的手正使劲绞在一起，那架势恨不得手指掰断才肯作罢。

“不要让你的能力配不上你的野心，否则到最后不仅蹉跎了青春岁月，剩下的也只有一颗玻璃心。”

“你们练吧，我还有课。”

赵杰看着周艳丽走了，这才站起身小心走到李明月身边试图安慰她。

“没事吧？”

安慰的话刚出口就听到眼前人猛地喘了一口气，吓得赵杰赶紧绷住嘴。

年轻女孩倔强地仰起头试图抗住泪意，却怎么也无济于事，温热的甚至都有些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奔涌而下，开辟出了两道水痕，最终在下颌汇聚成滴，砸落在地。

赵杰抓了抓头，只觉得很是棘手。

他几乎没怎么见过李明月哭。

在他的印象里李明月永远是一副高傲的模样，哪怕身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可她站在那里，就格外的挺拔。那是李明月的棱角与骄傲，哪怕是现在，她也高扬着头，一副少年人不服输的模样。

“没事，我再练练。”李明月抬手抹了眼泪，手脚一划，摆出了起势动作。

“那我先回去做饭，你晚上早点回，夜里不安全。”赵杰见状退了几步让开地方，看着李明月反复练习紫金冠和涮腰的组合，千般担心最后归于一声叹息。

舞室门的一开一合，就像是一个泵，把教室的空气都给抽了空，李明月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溺水的鱼，明明是在能带来安全感的舞蹈教室，却被情绪压迫得喘不上气。

一跳，又一跳，再一跳。

李明月随着涮腰的力度退了几步倒在地上，空荡荡的舞蹈教室再次寂静无声，同样沉寂的还有她那一直为舞蹈而跳动的心。

少年人情绪的崩溃总是没由来的，可能是因为一句话，也可能是因为一个眼神。李明月的情绪积压得太久，久到只一下，大坝就被冲垮。

翻身躺在地上，胀热的脊背被地板的冰冷浸透，刺激得她猛打了一个哆嗦。

毋庸置疑的，她是热爱着舞蹈的，从她第一次进入少年宫体验舞蹈课开始。绚丽的妆容，漂亮的舞裙映在女孩眼中，是无限的向往和喜爱。

她喜欢舞蹈带来的一切，掌声、欢呼、赞美、崇拜……

唯独不喜欢的便是失败。

可她失败了，就在两年前。

就在刚刚，每一个紫金冠跳上。

“请问同学，我可以一起用这个舞室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像是石头落入湖水，搅动了李明月低落的黏稠情绪，她手臂撑起身子睁眼望去，门口正站着一个女生。

因为背光，看不太清模样。

“因为其它教室被占用了，所以……”

“可以。”李明月起身，静静注视着那女生的身影。

“谢谢。”女生道了谢，转身坐在门口，换上练功鞋后这才进来。

舞室多了一个人，陷落的情绪被打断，李明月有些哽住，往旁里挪了挪给对方让地方。

这女孩应该是中舞的学生，她想，她倒要看看，顶级学府的学生又都是什么样的水平。

两个人在舞室的空间泾渭分明，李明月时不时地会瞄一眼另外一边的人，对方的整个热身下来似乎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有些失望，还以为处处都会更厉害一点。

就这么又耗了一会儿，李明月准备收拾收拾回去。理智回笼，她也知道这种情况下死磕下去练不出什么好效果，反而会适得其反。

走到墙边，提起外衣，她又望了一眼正在练习的女孩，也就是这一眼，让她停了脚步。

离得近了，她看清了起舞的女生，正是刚来中舞那天王桂兰主任车上坐着的女生。

那天的傲慢似乎还历历在目。

李明月的目光又重新布满了挑剔。

女生似乎并未发觉到李明月对她的审视，或者说就算是发现了也毫不在意，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里，一呼一吸都带着独有的韵律。

接着李明月就看见了令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只见把杆旁，女生扶杆反复练习着横飞燕跳，一下又接着一下，脚下像是安了弹簧一般，两腿劈开，滞在空中，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羽毛。

李明月靠在墙上，只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因为她做不来这个动作，正是因为她能做，并且能做得很好，她才会这般惊讶。

女生跳起来的频率就像是舞室的地板烫脚一样，反复跳，不停地跳，几乎没有一瞬间的停留。

就在那一刻，李明月意识到，这个女孩绝对是天才。

光是她优越的身形就已经把一些学子甩出一条街，更别说她那控制力，爆发力和耐力，她的年龄看着也不大，但天赋却是惊人的。

好像……有些嫉妒。

李明月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背后的把杆，有不服输，也有无可奈何。

这个女生的出现就像是一把刀，刺进了李明月本身就未愈合的伤口，鲜血喷涌，痛得让她差点失去理智。

她炽热的热爱，引以为傲的天赋，追求完美的精神，在绝对的天才面前，似乎有些脆弱。她不禁在想，在之后的舞蹈界，是不是会因为这个女孩而没有她的位置。

一切都是未知的，没有答案。

李明月很矛盾，她由衷地被女生的天赋与努力而折服，却又极为的不愿想象与女生并行的未来。她怕了，作为一个舞者，也作为一个17岁的女孩，她怕了。

“欸，你会做紫金冠跳吗？”

李明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喊话，也许她的紫金冠跳也不怎么样，抱着侥幸，她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我吗？”女生停下动作，扭身看过来。

李明月走近了几步，这才彻底看清了女孩的脸，浓眉大眼，鼻梁挺俏，嘴唇抿成一条线，黑黢黢的眼睛带着几分疑惑，因为没有长开的缘故，两边的脸颊上还有婴儿肥。

“会不会做紫金冠跳？”被这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看着，李明月突然有些烦闷，问话便多一丝急躁。

女生歪头不解地看着李明月，显然是品出了几分她的不耐，但她没有不悦，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会。”

“你是想看我跳吗？”

李明月没想到对方会先开了口，没由来的气闷随着这问话一下就散了。

“如果可以的……。”

“可以。”

女生没有犹豫，先是往外走了几步，然后原地起跳，又做了个深蹲起跳，最后行进起跳，三个倒踢紫金冠，干净利落，不带一点拖泥带水。

“轰——”李明月只觉得自己耳边像是有雷炸开了一般，震得她头晕目眩，她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浮上心头的是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这种感觉比她在得知比赛结果后来的还要强烈，她甚至开始后悔起来，后悔提出这个要求，甚至后悔放面前的人进来。

“请问，我可以继续练习了吗？”

李明月愣愣点头，直到出了舞蹈室被冷风吹得一哆嗦理智这才回笼。

好像是她错了。

原来高傲的不是中舞的学生，而是她。

或者说，人家有高傲的资本，从短暂的接触下来，她并没有感受到一毫的不尊重，反而是她，先入为主，妄自揣摩。

回家的路上，李明月不止一遍地回想着那三个紫金冠跳，试图挑出什么毛病来推翻自己是败者的理论，可到了最后，也没有找出能说服的理由。

她的紫金冠跳，完美到无懈可击。

赵杰以为放任李明月在舞室里“自虐”就能缓解她的焦虑，可事与愿违，待他打开门迎接好搭档时，看到的却是李明月生无可恋的模样。

“刚好，我做好饭了，有你最喜欢的辣椒炒肉。”赵杰试图让自己的乐观情绪带动起李明月，收到的却是对方的眼泪。

“杰哥，我发现我真的不适合跳舞。”

“怎么会？明月，你怎么了？练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怀疑自己了？”赵杰赶忙扶住李明月，把人带到沙发上坐下，四处找毛巾给人擦泪。

李明月摇头，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就好像她爬山爬了那么多年，眼看就要到山顶了，她扭头发现了另一座比她的山还要高大的山，而山顶已经站上了人。

她们起点不同，就连能突破的极限也不同，她要再怎么努力才能追得上？

“不就是一个紫金冠跳吗？实在不行咱们练个一千遍，若还是练不好，就练一万遍。”赵杰急得直冒汗，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才能戳到李明月的心里。

他们认识到合作也就才两年的时间，能触摸到的李明月只有冰山一角罢了。年轻男孩的阅历和年轻女孩的差不了多少，就连安慰的词句都极为苍白。

“李明月，你不是这样的，出发之前你还信心满满的，怎么这才几天你就这样了？”赵杰不解，明明来之前的李明月还说这一次不捧回一个清影杯她都不姓李来着，怎么就老师批评了两句就成这样了？

李明月抓着头发，哭得压抑，她能怎么说。说她自责，因为两年的疏于练习而自责，还是说因为别人的天赋而害怕。

“你不想跳舞了吗？”赵杰实在是忍不住李明月这默不作声的样，一向温和的他也变得有些暴躁，他猛地抓住李明月的肩，强迫她抬头看他。

“李明月你自己想想，你长到这么大每天都在做的是什么？我就不信你第一次学舞蹈的时候会考虑到自己的不得奖，会想到被老师训。至少在我这里，我学跳舞只是因为喜欢，我从来没有拿自己和别人比过，只不过大家都在评判而已。”

“你接受不了被批评，接受不了失败，接受不了对比，那你就拿出你那完美主义的精神，拿出你那疯子的劲儿，走到顶尖，强大到没有人能和你比较，坚持到站在舞台中央不就行了。你现在哭有什么用，有这消极的功夫，你的紫金冠早就跳好了，懂吗？”

李明月被赵杰吼得一愣一愣的，看着面前男孩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她终于止住了哭，嘴角慢慢扯出了一个笑。

“杰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生气，你脸好红啊！”

“李明月！”赵杰还想再骂得重一点，被李明月这么一打岔，气一下就泄了，满腔的话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卡得他难受。

“你现在笑起来比哭还丑，你还不如哭嘞！”

李明月拿毛巾抹了一把流出来的鼻涕，和坐在地上的赵杰大眼瞪小眼。

蓦地，两人都笑了。

“我知道了杰哥，谢谢你。”

赵杰冷哼一声，夺过自己的毛巾，边展开边嫌弃的说道：“我的毛巾都是你的鼻涕。”

“我给你洗干净。”

“不用了，你赶快把你那该死的紫金冠跳练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