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旗市11月的天比李明月想象中还要冷上那么一点,一下火车,扑面的冷气让她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不只是她,还有身后跟着的同事兼好友赵杰,也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蛮冷的。”
李明月听见赵杰嘟囔了一句,她没搭腔,看着熙熙攘攘的站台,一时间竟是分不清哪里是入口,哪里是出口。
“我说明月,你不会是没有和周老师联系吧?那咱们直接找上门,她愿意给你编舞?”
“废话真多,走。”李明月被人流的吵闹声刺激得头昏脑涨,又被赵杰这么催着,脾气一下暴躁了起来。
赵杰没敢再吭气,身高将近一米八的他,跟在李明月身后竟是被压得没有一点气场。
出了火车站,李明月这才望到了高举着牌子的接车人。
——金烟市红星舞团李明月赵杰
“你好老师,我是金烟市红星舞团的李明月,这位是赵杰。”
“老师好老师好,我是中旗舞蹈学院的学生,我叫钱哲,是周老师派我来接你们的,舟车劳顿,两位老师辛苦了。”
李明月连忙笑着说不辛苦,伸手同钱哲握了握,赵杰提着行李站在一旁也跟着打了招呼。
“那老师们咱们现在就回学校?”
“可别叫老师,我们都是同龄人,互相叫名字就蛮好的。而且我之前听周老师提起过,说钱哥你舞蹈水平很不错,我们应该向你学习才对。”李明月搓着手看了一眼赵杰,赵杰反应很快,也跟着附和。
“嗐,我那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年轻男孩被年轻女孩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站在冷风里接人的怨气也不知不觉散了,一路上介绍中旗市的街景时也颇为得热情洋溢。
中旗市和金烟市还是有那么些不同的,一路上李明月在心里暗暗对比着两座城市,就像她平日里同团里其他舞者作对比一样。
她很要强,特别是在清影杯大赛上只拿了个参与奖之后。
学校历经两年选拔培养了百名舞者,又从中选了她出来单独培养,只为了那一座奖杯。她是校内最出色的学生,也是最有天赋的,不管是哪一位老师看过她跳舞都会这么说。
她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清影杯排名公布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
她不信,她质疑。
她那么的热爱着舞蹈,为之付出了多少个日夜,浸湿了多少件练功服,磨破了多少双练功鞋,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年轻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失败,却被一个又一个失望的眼神刺得失魂落魄。
三人说说笑笑坐车辗转了小半天这才到了学校。
李明月仰头仔细打量着学校的大门,烫金的“中旗市舞蹈学院”高高挂起,正上方约二十米有一像是飘扬丝带的建筑,最后收尾在大门左边的柱子上,这就是舞蹈生眼中的最高学府。
“这可以啊,蛮壮观的。”赵杰放下行李喘了口气,看着来回走过的男生女生,竟是有那么一丝的羡慕,“能考进中舞的学生很厉害吧!”
“现在的学弟学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让我这些做学长的非常非常有压力的。”
虽是吐槽,但钱哲脸上的骄傲神色就快要溢了出来。
“是,不过我们舞团也不差。”李明月轻偏了偏仰累的头,低声念了一句。
“什么?”嘈杂的人声吞没了李明月的话,钱哲以为她问了什么,凑过去又问她。
李明月敛下眸子里的神色,笑着冲钱哲摇头,“我们进去吧,别让老师久等了。”
钱哲比了个手势,提起行李示意两人跟着他进校。
走进校园,就是一条林荫路,来来往往走动的都是分外高挑的身影,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舞蹈生。
“这条路很长,直接能通到北边的门,那左边楼是行政楼,右边这回形的是文化教学楼,左边往前是主教学楼,后边是图书馆、博物馆、操场,再往右是宿舍。”
钱哲边走边介绍,投入的三个人都没有关注到身后有汽车驶来。
“嘀——”
汽车的鸣笛声像是捅进耳膜一般,吓了李明月一跳,她扭过头就见有一辆黑色的汽车正在身后鸣笛,尽管被催得不悦,但她还是拽住赵杰往一旁让路。
车子驶过,带起的风吹过李明月的脸,她的目光追随着车身,在后座半开的窗子里她看见了一个女生,鹅蛋的脸,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水润的眼睛,干净清新。
女孩和她对视了一眼。
李明月被看得很不舒服,她不能很清楚地形容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像是带着傲慢,在车子行进间轻轻扫了她一眼,带不出什么涟漪。
中舞的学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目中无人。
“这是我们主任王桂兰老师的车,她很厉害的,编著了附中和大学的教材。”与李明月不同,钱哲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话里话外都是敬仰。
“前段时间重新组织选拔了几个同学,说是编新的教材。我也去试了,二轮都没过就被刷下来了。”
“钱哥你都被刷下来了,那最后选出来的同学得有多厉害,不愧是中舞,人才济济啊。”赵杰很讶异。
“好像是附中新入学的学妹,叫何云呃……何云舒。之前周老师提过一嘴,说是个难见的天才。”
何云舒。
李明月在心里念了一遍,对这位素未相识的女生产生了几分好奇,到底是多么厉害的人能突破层层选拔参与到教材的录制中,能让周老师都称为是天才的人,定是中舞最顶尖的学生之一。
如果有机会,她想见见。
见到周老师的时候,她刚好下课,舞蹈教室里的学生熙熙攘攘出门,有认识钱哲的还会打两声招呼。
“周老师!”顶着人流,李明月挤进教室,看见靠在把杆喝水的周艳丽,高兴地冲了过去。
周艳丽瞅见来人也是高兴,只来得及扣上杯盖,接着就一把抱住了冲进怀里的李明月,“哎哟嘞,明月你长高了,现在得有一米七了没有?”
“周老师。”
“小杰也长高了,你们两个路上辛苦吧?”
“还好。”李明月从周艳丽怀里起身,一路上漂浮的心随着老师的关怀满满落了下来,老师还是和过往一样喜欢她。
周艳丽摸了一把李明月的肩膀和胳膊,女孩和两年前一样,瘦得像是麻秆,话里就多了几分心疼,“还是要多吃饭,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
李明月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一笑。
“行了,这个点了,先安排你们入住,再一起去吃个饭聊一聊。”
“好。”
“麻烦老师了。”
“客气啥,你们是我的学生呢。”周艳丽边说边穿好衣服,提着包领着人下楼,“这一栋楼是教学楼,没有老师上课的话,舞蹈室都可以用。回来让小钱带你们办一个临时卡,也方便进出门啥的。”
钱哲和赵杰提着行李跟在后边,听见周艳丽的话应了一声。
“我在学校有一套公寓,不大,你们学舞期间就暂时先住着。”
“谢谢老师。”李明月没有多说什么好听话,只是抱着周艳丽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她不禁在想,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周艳丽老师了吧。
周艳丽感受到李明月手臂收紧传来的依赖,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脸算是安慰。
“你这个年纪,输一场比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因此怀疑自己,有些时候不光要有硬实力,还要有运气。”
突然地一番话说得李明月一愣,她偏头去看周艳丽,老师竟然知道这件事,那怎么一直都没有提起过。
“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选了你吗?”
李明月摇头,意识到老师看不见她摇头,她又赶忙出声答话。
“在一群小姑娘里,就你最瘦,瘦瘦高高的,比例很好,基本功也很扎实。当然这都不是最主要的。”
听着周艳丽叙述往事,李明月也随着回忆起十三岁那年的一场选拔。
那是她考进金烟舞校的第四年,和她同期进校的学生有近大半因为受不了日复一日枯燥地训练离开了学校,其中不乏比她天赋更高,更优秀的。
那天她在舞室基训完,刚准备去吃饭时,收到了学校的通知要所有同学到各舞蹈教室集合。浩浩荡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13岁的李明月远没有现在这么外向,一个人静静坐在舞室角落里劈横叉压腿,没有参与到同学们的讨论和埋怨里。等了有一会儿,就在大家按捺不住躁动时,学校的老师、主任、副校长等乌泱泱七八个人终于到了舞室。
老师要她们向领导们表演平时训练的技巧动作组合,也就是那一场选拔,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是选拔,就是一个教学成果展示,让李明月结识了周艳丽。
“你那个时候的眼神像是小狼崽一样,对舞台对舞蹈都是渴望,正是你的那份**打动了我。明月,舞蹈是一场修行,它是有阶段的。职业舞者在舞台上表演的最佳年龄从16岁开始,而你才刚刚启航。清影杯固然是一个对舞者实力考核的奖项,但不是唯一一个,舞者最终还是要扎根在舞台上的,扎根在剧场里的。你不要那么早地否定自己,优秀的人固然多,但能走到最后的很少,老师希望你是其中一个。”
周艳丽的语重心长像是冬天慢慢烧起来的煤炭,把李明月伪装起来的凌厉温的一点也不剩,褪去这不属于她的外壳,青少年应有的感性与天真重新显现。
“哎哟,怎么哭了。”周艳丽看见李明月脸上挂着的两条泪痕有些哭笑不得,“还是和以前一样,哭都不带响儿的。”
流泪被发现,李明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抹眼泪,她不愿意向外展现自己的脆弱,哪怕是最尊敬和亲近的老师。
周艳丽没有再调侃李明月,她的学生她知道,好面子,不服软,倔得像是驴。
晚上的接风宴,周艳丽同李明月和赵杰讲了关于新舞蹈的编排,听得李明月激动到面红耳赤,恨不得在小饭馆当场跳一遍。
太久了,她等得太久了。
清影杯的失利让她低落了太久,自责了太久,也焦虑了太久。若不是毕业后进入到舞团,大量的训练和工作压榨了她的时间,她可能会就此陷落。
就连这一次的中旗市之行,也是赵杰撺掇她的,否则按她的性格肯定是不敢联系的,她怕再看到失望。
2002年的清影杯她作为种子选手,学校、老师、家长、朋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一次的比赛上,可到头来,她却连前四强都没有进。
巨大的惶恐和自责吞噬了年少的李明月,以至于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大家所说的优秀,甚至还动了放弃的念头。
好在毕业的时候金烟市红星舞团启动了人才计划,经学校联系和安排,舞团特招了她和赵杰入职。自此两人成了团里年龄最小的舞者,也成了搭档。
可以说是赵杰留住了她。
“杰哥,你说我这次能拿金吗?”李明月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她望向窗外的月亮,似是问赵杰,更像是问自己。
就要入睡的赵杰被吵醒也不恼,半迷眼看着眼前挂着的帘子,隐约有一点月光透进来,他知道李明月又开始焦虑了。
“明月,月亮不会因为乌云的遮挡而隐去光芒,你现在要做的是等待拨云的那一刻,将光芒普照给世界。”
李明月鼻头一酸又有些想落泪,她咬住手指缓了缓这才重新开口说道:“杰哥,谢谢你,真的。”
“嗯,不用谢,主要是舞团里只有你能做我的搭档,你走了我可能也会被解雇。”
好好的气氛被赵杰的话给打破,李明月成功破防,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了哭意,“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
她又怎么能不知道,赵杰只是贫嘴安慰她罢了。
虽然是身处异乡,可这一夜李明月却睡得格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