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不睡觉的人,肯定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
向函像个第一次干坏事就被当场抓包的小贼,霎时间浑身一惊,心虚地按掉屏幕。
想到对方手握“罪证”,装死也没用,又乖乖地点开对话框。
半真半假地回复:睡醒了,有点睡不着。
一句话发送出去,向函觉得不太对,补充一句:你不喜欢我就不点了。
仔细一琢磨更不对了:你怎么也醒着?
三条消息孤零零地在聊天页面挂了很久。久到向函以为奕则只是偶然惊醒看看手机,看过就又睡了。
他有点高兴又有点惆怅。
在奕则眼里,他是属于那种“可以随时联络的对象”吗?
在万籁俱寂、孤枕难眠的深夜,他是奕则认为“可以闲聊几句”的人吗?
……如果换成向柘,奕则又是否会在他深夜点赞时,当机立断发出消息,戳穿他可能做的一切伪装?
奕则没让他百转千回的少男情怀持续多久。
一条简短的消息很快发来。
【奕则:出了点意外,天亮去公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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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则是半夜两点钟被一通紧急电话从枕头上call起来的。
他从床上坐起身,没有第一时间接听,任由铃声多响了几秒才接起,声音如同平常一般无波无澜:“我是奕则。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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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注定是艺术中心三楼自建立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周六。
各部门负责人济济一堂,气势恢弘,人仰马翻,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要往外倾吐,把自己的种种憋屈苦闷不容易全都发泄出来。
向来艺术氛围浓郁、工作环境悠闲的办公室里,从未有过如此浓郁的班味。
运营负责人姜经理坐在包围圈最中心,脸色灰败,一副失去所有力气与手段的颓丧模样。他眼睛下面挂着硕大的黑眼圈,一看便可知,这人昨夜经历了怎样一番辗转反侧不得安寝,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跑来上班,寄希望于其他人能给出合理的解决方案。
但此刻没人顾得上同情他。
大家普遍决定先同情自己。
奕则坐在姜经理对面,平静地倾听着周围所有人的哀嚎。
设计仰天长啸:“我的方案!我改了整整两个月,过会十几次,汇报了三遍的方案!不会就这么废了吧!”
行政握电话的手都在抖:“我去咨询一下集团法务这种情况是否可以索赔……或许能挽回一部分损失……”她不确定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终淹没在一片嘈杂中。
工程负责人比较镇定,只说:“目前布展所需的金属美陈,厂家已经交付80%,目前放在我们一楼仓库里,并做完了一部分小件焊接工作。如果最终决定撤出的话,因为数额比较大,需要高层下一个正式的废弃说明,加盖公章,报到总部进行核查审批。”
财务姐姐在角落里嘀咕:“今年这篓子捅得也太大了,是不是该重新找大师给算一算……”
向函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感觉不妙。
人越是在危险紧张的环境里,越应该表现出从容不迫、横眉冷对的气势,这是向函在竞技比赛中无数次从劣势翻盘转为优势,用亲身经历总结出的心得体会。
他眉头一挑,径直走向奕则,对其他人的问候声报以微微颔首,也没问究竟是什么事,只低头,对人群中心那人道:“去我办公室。”
奕则起身,看看几个无头苍蝇一般干着急的员工,快刀斩乱麻道:“行政去对接解约和诉讼事宜,直接找法务部总负责人,然后联系总裁办的冯雅隽,让她把丁明宇安排过来。其他人稍作等待,姜经理跟我来。”
他拍拍失魂落魄的运营经理的肩膀,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沉声道:“还有办法。”
姜尚入职锐颋艺术中心三年整,第一次坐上总经理办公室的会客沙发。
沙发是前前任总经理做主,在办公室整体翻新时,从北欧空运回来的设计师品牌。它身价不菲,保养费用也极其可观,如今一套沙发能抵楼下展厅里十几幅油画的身价,平时除了接待重要客人之外,几乎没有人去坐它。
但此刻,姜经理无暇思考沙发的设计是否匠心独运,触感是否与众不同,支撑度是否完美契合人体工学。
他心乱如麻。
奕则亲自倒了三杯水。
“我们下周的新展可能要开天窗了。”他坐到向函身边,平铺直叙道,“合作方出了大问题。”
向函跟着姜经理忙了一周,满脑子里只有一个项目,听闻此言直觉大事不妙,确认道:“哪个项目?”
“《机械生命的重构——W·奥雷利安绘画作品个人展》。对,没错,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是你和姜经理正在筹备接档主厅展览的那个,年度重点项目。”
姜经理重重叹口气,觉得天都塌了。
“前面一年都没出事,偏偏在展出前一周出事了。”姜经理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营销方案还没最终定稿,宣发没有铺出去,只是做了几篇公众号预告,现在还来得及修改。”
“前期发布过的预告先全部隐藏起来。”奕则说,“趁着事情没有闹开,减轻舆论压力。”
姜经理去打电话了。
向函凑到奕则耳边,小声问:“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授权有问题,还是合同有差错?”
他显然是认真思考过,提出的疑问也是常规合作项目中最容易出纰漏的部分,可见这一周的学习进度相当不错。只是这次事出突然,别说初来乍到的奕则和向函,就连艺术中心建立之初便调任到此的财务负责人都是第一次见。
“不是我们的问题,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任何责任,请向总放心。”
所以是对方的锅。
“那个艺术家,”奕则道,“奥雷利安,出事了。”
人能出什么事?
向函猜测:“意外事故?还是招惹了什么麻烦?如果不严重,我们想办法帮他摆平。”
“不是那种‘出事’。如果是物理层面的‘出事’反而更好办。”奕则冷漠道,“他死了更好,我直接给他办成艺术家告别展。”
他眉头紧皱,似乎也觉得这件事过于荒诞可笑,嘴角抽了抽,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揭晓真相:“他被驱逐出境了。”
向函:……
这种塌房方式还是太权威了。
摆不平,下一位。
他一瞬间理解了员工们的绝望心情,自己也不自觉蹙起眉。
“现在原定的方案是肯定不能用了,事情还没大规模披露,一旦被外界发现,我们将要面对的舆论问题会很严重。”奕则道,“合同解除以及后续索赔问题,我叫丁明宇过来配合法务部门一起做,这个我们暂时放在一边。现在首要的问题是,确定一个能来救场、并且确保在下周末之前部署完毕的新项目。”
另外两人立时安静下来。
从业经验丰富的姜经理率先提出:“目前进行的油画展是否可以沟通延期?费用方面可以适当减免。”
“十月份指标压力很重。”奕则直言,“之前对新项目信心太足,报的预算过高,只靠旧项目的话,客流量和票务数据会非常难看,再严重点,会影响各位的奖金结算。”
刚仰起的头又低了回去。
“怪我。是我没妥善跟进。”姜经理悔不当初,“奥雷利安跟我们签完合同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国内代理那边说他临时决定去非洲部落考察了,我们觉得艺术家都有些怪癖,就没追究,结果……”
算算时间,怕不是签完合同没多久就出了事。
原本策划期超过一年,定于九月底闪亮登场的新展览,顿时全盘作废,所有心血化为乌有。
“如果临时找风格相近的艺术家来替代,一方面时间紧迫,不一定能找到特别合适的,我们时间框架又定得太死,更难契合。另一方面,全盘沿用旧方案,也有不尊重他人作品的嫌疑。”姜经理道,“我手里有几个备选,但没法确保一定能成功。”
文无第一,艺术家又大多是有个性的人,谁愿意拿自己的心血作品去给人做那填场的plan B。
他正懊恼的时候,向函心里,一个大胆的想法却悄悄浮现。
向函不是喜欢走回头路的人。
对于过去的失败,他不会回过头去反复咀嚼,比起品尝曾经的苦果,他更愿意往前看,寻找崭新的出路。
“如果,我们去找其他领域的替代品。”向函问,“可行吗?”
两双眼睛齐齐看向他。
“比如?”奕则问,“向总这么说,应该是已经有属意的目标了吧。”
有其他员工在场的时候,奕则总是很给他面子。
向函非常喜欢被奕则专注看着的感觉。
他定了定神,悄悄在心中打好腹稿,说道:“我们去年的成功案例,是与香氛品牌的跨界合作,那么有没有可能,这次的方案,我们也做成与实体品牌合作的商务推广?”
姜经理眼前霎时一亮。
“大量的金属配件,作为艺术风格来说,确实比较罕见,但如果换成科技产品、数码产品的美术陈列,适配效果就会很自然,几乎不用调整。”奕则道,“姜经理认为呢?”
姜经理踌躇道:“理论上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合作资源……”
理论上来说,实体品牌的合作资源,远比艺术家个人IP授权要更难拿。
“那个好说。”奕则指指向函,微笑,“也不看看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