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恒对牢内的情景一无所知。
他徘徊在客栈大厅,脸色铁青。此时已然凌晨,他来了将近一个时辰,两人依旧未归。
店小二手拄着头,望着陈少恒走过来,踱过去,眼睛皮直打架。仿佛他人在这儿,魂魄早已去了九霄云外。心里还在暗暗抱怨: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接了这份差事儿。
二楼的那位神仙傍晚那会儿笑眯眯地拜托他留门,承诺事成后给他银两。结果眼见都第二日了,神仙没等到,等来个郎君。
他有苦不能言,就这么干熬着。
忽地,郎君啧了一声,将他的魂魄又从九霄云外生拽了回来。
店小二吸溜了一口口水,央求道:“公子,您站着不累吗?坐会儿吧!”
陈少恒没理他心里琢磨着事儿。
他知道李时安会为了宁玊去郭府,而且肯定会以牙还牙。本来不该担心的,她身边有暗卫护着,该是不会出问题的。
可是陈少恒莫名心神不宁,他在这份不寻常中嗅到了危险。那是一种未知的恐惧,在没有见到李时安之前根本无法平复。
他忍不住回忆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宁玊祖母身上的毒、出现在荒村的尸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总觉得处处联系,又处处矛盾。
假设是老妪窥见了凶杀,凶手为何不杀人灭口而要下毒,难道他知晓老妪是郭县令的母亲?
不对,说不通!就连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一个逃来漠城的暗探会知道?显然不可能。
那下毒之人便不可能是暗探。
迷雾团团,陈少恒只觉自己身陷其中,怎么也寻不到那根牵动时局的线索。就好似有一个人在其中搅混水。
身未入局便拌得时局模糊不堪。
他下毒是做什么呢?
陈少恒冥思苦索发现,这里面还牵扯到了另外一个人。
——李时安。
站在她的位置一想,那根关联全局的线便无风自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李时安为了月归而来,月归在宁玊手上,为了心安理得地拿回月归,她承诺医好宁玊的祖母。而这个时候她发现宁玊的祖母中了一种神秘的毒,似乎和郭县令相关。而宁玊又将祖母的悲惨遭遇告知,因此李时安决定自己走一趟郭府,替祖孙俩讨回公道。
而此时,好巧不巧暗探的事情有了眉目,他离开了李时安身边。于是,李时安便得自己去郭府。
她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因为陈少恒也未察觉到。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是被支开的。
往更早想,或许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有预谋的!
月归是谁给宁玊的?
如果事情果真如他推演的这般,那么背后之人思绪相当缜密,他诱导李时安一步步落入陷阱的时候,也将从旁可能阻拦的枝桠全数斩断了。
比如他,比如重云!
陈少恒脸色一变,他发现这个人一定是相当地了解自己和李时安,才能不动神色地完成这一切。
自己的无端猜想,在这一刻疯长蔓延到了顶峰。
***
“贺兰...野。”
李时安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多久,醒过来的时候,脑袋疼得厉害,身上仍是使不上劲儿。
她双手被捆在一处木柱上,嘴里还塞着个手帕,发出不任何声响。
意识逐渐回笼,视线慢慢变得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破败的供台,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供奉的地方空悬着,只留下一个残缺不全的莲花底座,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外面的光线从关不上的门缝溜进来,在李时安的脚边划出一条白线。
药力未消,她根本睁不开绳索,反倒随着她的动作捆得更紧了些。
回想起昨夜的种种,李时安瞳孔便是一阵剧缩。
没想到,旧友重逢竟是这般局面。
李时安尚且昏沉,意识顷刻便被拉回了儿时。
是御花园中,少年独自一人立于池边拿石子掷鱼,水里发出锦鲤翻涌的声音,少年小脸上挂着泪水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是在将军府后院,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而后少年一掌将年少时的陈少恒拍在地上,英气勃发的少年得意的头一挑,嘴唇勾起道:“你还得练!”
又是昏暗的烛火摇曳中,少年低垂着头,眼中晦暗不明,噙着一抹嘲弄的冷笑问她,“乌靼起兵了,你那位英明神武的父亲会如何处置我?”
是殿前,大火滔天,热气逼人。少年轻轻将她放下,低头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入火中。
“贺兰野。”李时安含糊不清喃喃道。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李清央奋力望过去…
四目相对,记忆中的少年在一瞬间抽长,和眼前之人脸庞交错重合。
两道声音在耳边响起,一道稚嫩,一道成熟。
“醒了?”
“醒了?”
李时安用力摆了摆头,眼神还有些迷离。她愣怔得盯着贺兰野。
他束了发,完整的五官露了出来,眼眶深邃、鼻梁高挺,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时安,仍然是一身黑袍,身上的那股子慵懒意尽数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李时安熟知,不怎么讨喜的侵略感。
他拿掉了李时安口中的手帕,口气十分恶劣:“可认出我是谁?”
手帕塞嘴的感受真的不太好,此时拿走了仍是觉得唇上火辣辣地疼。李时安头脑不清楚,轻易被疼痛占据心神,根本没思考贺兰野的话。思绪还留在昔日那场大火,她木讷地问:“你怎么没死?”
贺兰野脸色一僵,今夜计谋得逞的愉悦一扫而空,他危险地眯着眸子打量着李时安,“怎么?我没死,你很失望?”
但是回答他的是李时安低垂的脑袋。
她,又昏过去了。
贺兰野自讨没趣,他就着拿手帕的手勾起李时安的下巴。
昏睡中的人儿毫不设防,整个脑袋的重量压在他的手指上,纤长的睫毛一动不动,鼻息舒缓平稳。
贺兰野抬手拾起李时安的一绺青丝,嫌恶地开口,“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你可真是学不乖。”
他的声音很轻,这话又没头没尾。不知是在骂李时安,还是在损他自己。
月色入户,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月光洒在他背上,他眼睛一刻也没能离开李时安的脸。直到屋外传来脚步声,他才回神,缓缓将李时安的脑袋放了回去。
李时安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
许是睡得久了,她头是不痛了,但是下巴连着脖颈一块酸得厉害,尤其是下巴尖儿,麻麻的。
她轻轻嘶了一声,侧耳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破地方门关不紧,李时安很清晰能听见他们说话。应该是来了另外一个人,正在同贺兰野争吵。
“你到底是如何谋划的?”脚步声时大时小,那人似乎异常焦躁,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质问道:“我们前脚刚把事情办成,他后脚便发觉不对。”
一门之隔,身着罩袍的男子站在贺兰野面前。他将自己裹得严实,从头到脚没能露出一块皮肤,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
“现下他调动了守备军,将两处城门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们怎么办?”
贺兰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陈少恒也不算太蠢。”他眯着眼,过于深邃的眉眼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暗沉,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他语调平稳,没有丝毫起伏,“那你是怎么出来的?不怕被发现吗?”
一句话的功夫,那人明显梗了一下,气势弱了下去,甚至慌神得四处张望片刻,才道:“没事的,当下的身份很安全,没人能怀疑到我身上来。”
谋划?
漠城种种皆是谋划?
两人你来我往,惹得李时安心绪万千,她睁大双眼,努力想要看清院子里的两人。可惜门缝太窄,乌灯黑火间两人一身黑,站在一块儿根本分不清。
她只能靠发冠,依稀辨认出背对着自己的是贺兰野,他身长近九尺,虎背熊腰,跟堵墙似的挡在那人面前,李时安只能隐约看见他的帽顶。
忽然,两人不知说了啥,那人急躁地推搡了一把贺兰野,大声嚷嚷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让你不顾大计,执意冒着风险弄过来。”说着便要过来推门。
李时安惊了一跳,匆忙低下头,企图装睡蒙混过关。
但是她眼睛还未完全阖上,屋外便传来了忍痛的抽气声。
她闻声抬头,窄小罅隙间,贺兰野将那人贯翻在地。他佝偻着腰,手里的匕首闪着奇异的光。李时安看不见他的神色,但是本能感受到了贺兰野的杀意。
这一刻,那人要是再多说一句,定是人头落地。
两人对峙半响,她听见贺兰野说了一句北漠语,音量很轻,其间的危险气息却不容忽视。
她听得懂,身体无声打了个激灵,出来一层薄薄的冷汗。
思绪荡回儿时,年少好奇缠着贺兰野学过几句北漠话。当时贺兰野从乌鞑带过来的一堆兽骨书简里就有这句话。李时安经常听他朗诵书简上的内容,却唯独对这一句印象深刻。
贺兰野每每念这句时,都会异样肃穆,嗓音压得又低又沉,仿佛是自喉间涌入,带着迷惑人心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像听他再读一边。
此时,一字一句落在她耳里,无比清晰。
这句话的意思是:“北漠的狼,只会容忍追随者。”
时过境迁,贺兰野不用再刻意压着嗓子学舌,他似乎已然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他说得云淡风轻,“你只有两条路走,要么追随我,要么就去死!”
李时安闭了闭眼,
贺兰野知道她醒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