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桂祖籍松江,家中不算富裕,但温饱不愁。十几岁时,隔壁院子里搬来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很是神秘,除了下人日常采买,大门时刻紧闭,不见主人家出入。
猫嫌狗憎的年纪,他爬上了院墙,见到了一个坐在梨树下仰头看天的小姑娘,自此丢了魂,一生为她奔走。
“你放心,我绝不会坐看景王势大。”他与景王没有任何交情,等到景王登基,定会提拔吴王府的旧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先帝的左膀右臂”再无风光的时候了。但二皇子不同,他就是个胸无城府、不学无术的混账东西,若是二皇子高座殿堂,必会昏庸无道……
待那时,他们白莲教便可以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讨伐昏君了。都姓朱,都是太,祖的血脉,大明依旧是大明,比之昏庸的君主,想必他们更会拥簇圣明的君主。
“从小你就对我好,人又聪明,我有何不放心。只是,我也不想你太辛苦……”朱雨泠垂首,鸦青色的头发扫过他的手臂,“都是因为我,你才变成这样,这一辈子,我都还不清……”
那个总爱坐在梨树下的小姑娘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兄长。
到了年岁,他请母亲遣人提亲,却得知知府看上了她,欲纳她为妾。那知府的年纪都能做她爹了,府里妾室众多,她那么柔弱,怎么能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
他趴在墙头见她以泪洗面,少年一腔意气,偷了家传玉镯,隔日叩响了她家的大门,直言要娶她为妻。他闹得这么大,知府怎会不知,找人将他下了大狱。等到他父母散尽家财将他赎出来后,她已经到了知府的后院……
他沉沦了好几年,在这期间,父母接二连三离世。这世道不公,他认了,打算卖掉宅子后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伤心地。
可她回来了……
她在梨花树下哭,他那时还想这是老天在垂怜他,让他走之前见她一面。于是他翻过了墙,见到了她身上的伤痕,全是被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折磨的。
他忽然就不想走了。
他要留下来保护她,他是这么对她说的。
后来,他拥有了她;再后来,东窗事发,他被处以私刑,发配陪都皇宫。残缺已成事实,那就只能往上爬,爬到京城皇宫,爬到贵人身边。
“别这么说,”见她眼底含泪,吴有桂心疼极了,“是我没用,才让你只能隐姓埋名。”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他自到了陪都便蛰伏下来,暗自网罗松江知府的罪名。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
先帝好美色,多次下江南。他买通了先帝身边的近侍,呈上去罪状,松江知府被抄家下狱,先帝寻美之余得了美名,他也因此受到近侍赏识,被他认作干儿子,带回了京城。
“不,不是,没有你,我早活不下去了。”朱雨泠抚泪,“若不是我,你早就娶妻成家,儿孙绕膝了……”
“你说说你,怎么还这么爱哭,”吴有桂掏出手帕为她擦泪,“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之庭虽不能唤我声父亲,却实在是我的儿子,待他成婚生子,自会有儿孙满堂……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朱雨泠听他说,她是他的妻子时,心中不住恶心;但又听他说了无遗憾时,不禁想起了很多往事,她讨厌这世上所有的男人,有根的无根的,她还没长成时就被兄长带出去“见客”了,讨好那些达官贵人,有的是酒囊饭袋,有的会吟诗作对,商贾富甲有,戍边之臣有,急色或不急色,无一不拜倒在她的裙摆之下,兄长从中得钱得势得消息,一心只有复国之梦。
这世上有很多人对不住她,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兄长,但这些人里却没有眼前这个人。她当时为报复兄长将她送给年过半百的松江知府折磨,引了吴有桂来,让松江知府迁怒上兄长,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反抗,却让他再也不能有子嗣……
想到这里,朱雨泠心生愧疚。
“雨泠,今晚可以留下来嘛?”吴有桂抱着怀里的心上人,虽容颜褪色,却依旧能让他心动,“我们很久没亲近过了……”
吃了多少次男人的亏,怎么还敢对男人心怀期待。朱雨泠垂下的面色凛然,在心里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扬起头来,羞涩地说好,“我也很想你……”
连根都没了,还想着那档子事儿,果然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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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祈安回来的时候,长孙星宁正在给小灵均喂奶,隔着屏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回来啦”。
真够敷衍的!
自从生了儿子后,眼里越来越看不见他了。姜祈安将幞头扔在桌上,走进内室,“这么惯着他可不行。”请了那么多奶娘,也不见他吃一口。
“你别光说不行,倒是说说个可行的法子。”儿子粘人,他又不是第一天知晓,也不知今天是发了什么疯,一回家就给他们母子摆脸色。
小灵均嘴里含着奶,扭头看他一眼,又迅速扭过去了,专心致志干饭。
“呦,他这是在白他老子呢!”
姜祈安伸手就要捏小灵均的脸,被长孙星宁拍下,“别逗他,过会儿哭了,有的闹腾。”
行吧。
他就坐在塌上,看他们母子,看着看着就觉得岁月静好。这词听起来怪肉麻的,但他觉得眼下正合适。
“你为什么不给我送饭了?”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
“什么?”什么送饭、送什么饭……
卫所里的有几个兄弟家里的妻妾很是懂事,一到下雨天就遣人送热菜热汤,姜祈安眼热很久了。自成婚以来,她就给他送过一次饭菜,还是有目的……
今日午间的确下了场小雨。被他看得心虚,长孙星宁垂下头来看贪吃的儿子,“你也没提过呀……”
她继续辩白:“你是指挥使,下头谁会怠慢你。况且……”况且什么呢,长孙星宁找借口,“况且,若我有事无事给你送饭菜,下头人人模仿,不是家属来,就是仆从来,什么人都能进卫所了,那还不得一团乱了。”
“你真这么想?”姜祈安一个字也没信,但就爱听她胡说八道。
“那当然!”长孙星宁点头,“你是大丈夫,我自是贤内助。”谎话说得那叫一个脸不红心不跳。
小灵均眨巴着眼睛,很给面子地拍了拍手。
给老母亲捧场嘛,他很在行的。
“他要成精了,”姜祈安没忍住笑出了声,朝着这对母子口吐芬芳:“小骗子生了个小马屁精。”
长孙星宁顺势夹了他一眼,“你要没事,先去换个衣裳,搁家里还穿着飞鱼服,显什么威风呢。”
换了件常服出来,见儿子吃饱了,正乖乖坐在妻子怀里,他的心就软了,几步走过去抱起儿子,脸贴着脸,稀罕得不行,早忘了前刻钟还吃儿子的醋。
小灵均啊啊几声,让他玩飞呀飞。
“别颠他,”长孙星宁赶忙阻止,“他刚吃饱,容易吐奶。”
小家伙被惯得不行,不满足他,他就瘪着嘴,作势要哭。
没法子,你娘亲不让呀,这家里大大小小还是听她的。
姜祈安耸耸肩,一脸无辜,“是不是要摆饭了?”
“嗯,”长孙星宁朝外唤银珠,“把小世子抱下去。”
嘴瘪着,眼泪还没下来,看来这招没用了。小灵均挥开银珠,抱着老父亲的脖子不放。不玩飞呀飞就不玩呗,做什么要把人家弄出去。
脸上的小表情很是精彩了。
人小鬼大,知道这家里说话最管用的人是谁,就很识相,噘嘴吧唧一下,送给老父亲一个吻。老父亲很是受用,挥手让银珠下去了,“摆饭吧,再让人送碗燕麦粥来。”
“还说我惯,”长孙星宁撇撇嘴,“也不知到底是谁惯。”
小灵均贿赂完老父亲,又朝着老母亲咧开嘴笑,那意思很明显了,我很乖的,不哭不闹,就让我陪着一起呗。
“哼,八百个心眼儿子,”老母亲心里受用了,嘴上却不放过,“比你爹还多!”
嘿嘿嘿嘿,小灵均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就笑,笑总是不会出错的。
姜祈安见儿子小大人一样笑,可得意了,“心眼儿子多好哇,长大了入官场,坑完人后笑嘻嘻的,人还以为你最和善呢。”
一碗水很是端平了。夸完儿子夸妻子,“这个家里你最辛苦了,老子离不开你,小子也离不开你。来尝尝,这道臭鳜鱼。”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给妻子夹菜。
徽州名菜嘛,她小时候在南京也吃过,“景王府送过来的?”他们家人少,就他们三个,不兴食不言寝不语。
“宁宁真是冰雪聪明,足不出户也能洞晓外情。”
“圣上去了永和宫,他可不就急了嘛。”臭而鲜美,长孙星宁口齿生香,“吴王妃生在了个好地方。”
“徽系名菜,徽山佳茶。徽派建筑、徽州山水;宣笔徽墨,宣纸歙砚;徽商徽帮,以诚为利。从吃喝到居所,从山水到文化,饮食、人文、经济,自成一派体系,古来今来,还没哪个地方能做到这番成就。”
这也确实,徽州是个好地方。姜祈安点头:“等儿子再大些,我带你们母子回南京省亲,顺道去徽州看看。”
“好哇,这可是你说的。”好几年没见到祖父祖母了,很是想念,长孙星宁给了他个满意的眼神。
他就说嘛,他以往一说玩飞呀飞,儿子就会给他个赞赏的眼神,跟个小大人一样,原来是和他娘亲学的。
他对儿子的爱,是血脉相连的爱,也是爱屋及乌的爱。
“来,儿子,吃口燕麦粥。”儿子不肯吃别人的奶水,妻子很是辛苦。自儿子满六个月后,他就有意无意喂儿子吃糊糊吃软粥,想让他尽快断奶,好教妻子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