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凉,久不得圣上踏足的永和宫宫门紧闭,灯火微微晃晃,早没了往年的人气。
“你这事做的太浅显了,”贺贵妃皱眉,不知是冷还是不满,“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场局。”自从去年高公公“秽乱后宫”、“杀人灭口”的事情被揭发后,她受“牵连”被罚闭门思过。
等到挨过禁足的日子,宫中的形式完全变了——圣上选定了嗣子,将儿子打发去了宗庙。她失了依仗,在宫中越发艰难,不得不韬光养晦,闭门不出了。
“这就是奴才想要的结果,”吴有桂掐着尖细的嗓音,话语滚在寥落的宫室,“景王不仅惩治了吴王府旧人,还收留了无亲无故的受害者,明察秋毫,公私分明,为世人所称赞,如今南北谁人不识得景王,这样一个不贪不占不偏不倚的继承人,有几人不愿意跟随呢?”
“这岂不是为他造势了!”贺贵妃裹紧了素色的褙子,微弱的烛光下,焦急的神情渐渐爬上白皙的脸颊。
吴有桂笑着看她,并不回话。
说实话,他是真佩服眼前这个女人,从冷宫宫女到一朝贵妃,起起伏伏多年,仍不见她穿红戴绿,在人前嚣张跋扈,那么狠的心肠竟然能够掩藏在这么柔弱的身躯里。
“不对,你是故意的。”贺贵妃回过神来,脸上的焦急散去,露出丝丝笑容,“不错,明眼人心中有数,知晓不过是场局。可身在局中的人最后竟成了得利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说辞糊弄糊弄平头百姓也就罢了,朝中谁人没有九曲玲珑心……”
她的笑意更盛了,“原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看看热闹,不成想竟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这些个老东西们岂会不气愤!”
甚至连圣上也会想,这局……是不是他的手笔?为的便是名声,为的便是他手中的龙椅。因为他一直在犹豫,没有真正过嗣,所以他要亲自动手,造势逼他立他为太子!
“声东击西,果然妙啊!”贺贵妃不由得意自己的眼光好,当年对落魄的吴有桂伸出援手,让他为己所用。
“娘娘聪慧过人,奴才什么也没说,就被您看透了。”吴有桂面上恭敬,口上奉承,“您不登凤座,谁有资格?”
皇后性情惫懒,不大管事,其实不适合做皇后。但贺贵妃明白,在文贞这一朝,想要推倒皇后,自己做皇后,是绝对没有可能的,除非皇后早死……
可皇后要是这么容易对付,她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拿她没办法了。这个皇后呀,看似万事不过心,实则一点儿也不简单。
“你不必恭维本宫,本宫能到什么高度,本宫心里清楚。有些人从出生就注定了一世尊荣,而有些人……”贺贵妃兀自一笑,笑得苍凉,“本宫没那个好命,想要什么,只能自己拿命来争。”
这句话说的吴公公深有体会,生来命贱,不代表永生命贱。
“你是个能干的,宫里这么多人,本宫偏偏倚重你,现如今也只能倚重你。”贺贵妃收起情绪,郑重许下重诺,“若有一日事成,本宫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娘娘客气了,您对奴才有大恩,奴才为您赴汤蹈火又有何惧?娘娘的尊荣就是奴才的尊荣,奴才总会站在您这边的。”
虽吴公公说的情真意切,可贺贵妃到底没有全然信任。在这宫里,当你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的时候,那你就离死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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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吴有桂在御书房外求见圣上,自言其有罪。
不管品行如何,人到底是个能干的,圣上乐意给他几分面子,对身边的卢公公道:“召他进来吧。”
看着卢公公走远的背影,圣上想了很多。
这些日子,他总会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当初他登基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在朝堂上并不得意,很多事情受内阁掣肘。
真真的孤家寡人一个,身边无人陪伴作战。不乏他有这样的思想,自太,祖,成,祖之后大明历代帝王都是如此——倚重宦党,对抗内阁,也是没有办法之下的办法了。
吴有桂入殿后直直跪下,大呼有罪。
“哦?你有何罪?”圣上倒是挺配合演出的,想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么多年,这么多倚重,宦党的心怕是养野了。
“昨日撞见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吴有桂故意停顿,先试探座上的帝王对贺贵妃的态度。
高座之人的帝王仿若什么也没听见,吴有桂自知犯了忌讳,吞了吞口水,再不敢摆弄小心思,“宫女说娘娘宫中冷清,下头人多有怠慢,眼见要入冬了,也不送炭火过来,害得娘娘受寒了……”
“圣上是知晓的,贵妃娘娘对奴才有恩,奴才不知也就罢了,这眼见娘娘受苦,奴才心中不安啊,遣了人去内务府送了炭火过去……”吴有桂额角冒汗,这是一步险棋,凭得是圣上对旧人的怜惜。
“事后奴才才反应过来,”奴才手中的权利来自于主子,主子未发话,奴才怎么能擅自使用手中的权利?说到这里,吴有桂磕了个响头,“奴才自知罪该万死,不敢求圣上宽恕。”
赏月对吴有桂有恩,他是知晓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没有登基,在名为东宫实为冷宫的宫殿里苦熬日子,那时候庞氏与汉王势高,连姨母也要避其锋芒。在那样苦的日子里,宫人避之不及,只有赏月不离不弃伴在左右。
她不过是个低微的宫女,自保都难。可她见到一名受伤的太监,也不忍放下不管。她那时是怎么求他的?他有些忘了,只记得那句:奴婢若是看不见就算了,可他倒在奴婢跟前,遍体是伤,带血的手拉着奴婢的裙摆,是求生啊!奴婢今日不救他,他日怕也没人会救奴婢。
他听了如同在说自己,赏了她药去救那名太监,也开始对她敞开心扉。
“罚你做什么?”良久,他开了口,“昨日埋下的因,今日结出的果。贵妃在宫中受冷待,你遣人去送炭火,一则是为仆的本则,二则是报昔日之恩情,你有何错。”
“你非但无错,还有功。”还算是个有情义的,还可以用。宦党的权利来自主子,心自然也是向着主子的,比那些自以为是、自命清高、动不动就撞柱子威胁帝王挑战皇权的老东西听话多了。圣上想到这里,不吝啬夸奖了他几句,还赏了好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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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多多少少还是念着旧情的,或者说他希望别人知晓他是个念旧情的圣主,真念假念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赌赢了。
赌赢了的吴公公满面笑容地带着赏赐出了宫。有地位的太监在宫外是有私宅的。他刚到家门,就听门房说府里来了个故人。
他面上无甚表情,脚下却生了风,一进屋,见背影便知是她,“下臣参见长公主。”
来人缓缓转过身,是个年过四十的风韵美人儿,眉间带一股傲气,一双凤眸生得很有威严,“吴大哥,快请起。”她上前几步,作势要扶起地下的人,“几年不见,吴大哥与我生分儿了,也不唤我小名了。”
吴有桂不想让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弯腰,利索地爬起来,半点掌印太监的威势也没有,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美妇人的神情,见不似作伪,才慢吞吞情切切地唤了句“雨泠”。
朱雨泠听了挑了挑眉,心里再多鄙夷也没在面上露出,“吴大哥这些年可好?宫中生活怕是不易。”
再多辛苦,也不想对她道,吴有桂轻轻摇头,上前斟茶,“知你爱喝雨前龙井,府上一直备着。”就盼着你来,来看看我。
朱雨泠接过,并不着急喝,就那么看着他,嘴角带着丝丝笑意,看得吴有桂心旌摇曳,一大把年纪跟个毛头小子一样,话都说不利索了,“雨泠呢,可还适应,教中可有人不敬你?”
见她点头笑笑,他一时忘了尊卑,一冲动“儿子”二字出了口……见她隐隐有些不悦,他立马改口,“太子呢,是否已经长成?”
“有你在朝中接应,我们母子过得还不错,教中无人不恭敬。只是……”说到这里,朱雨泠咬了咬唇,眉梢带愁,不由苦笑道:“怪这世道,连累你们父子不得相聚。”
听她坦然说出他是孩子的父亲,知她心中亦是有他,那他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就是值得的。吴有桂没忍住,一把握住了美妇人的柔指,款款深情地保证道:“有我在,必不会教你们母子受苦!”
相聚,总有一日,改天换地,他们一家会相聚的。
美妇人展颜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借着饮茶,低低掩饰,顺道抽出了手,“我们母子在江南一直念着你的好。”心里嫌弃得不行,嘴上也要稳住他。为了夺回祖宗基业,她什么不能做?委身太监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