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渺星河 第12章 宵中虚星（六）

运动会开幕式依然是校长冗长的发言，从小听到大，小学到中学，每个校长的稿子都如出一辙，看起来就像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虞渺月都快要被太阳给晒困了，眼睛半眯不眯的，差点就要一脑门磕在前面那人肩上，校长可算是说完话了。

虞渺月班级的座位正好在高二高三交接的地方，倒是方便了她去找霍星炎。她的跳高和霍星炎的跳远都在上午，接力的初赛在下午，复赛安排在了第二天，虞渺月坐在看台歇了一会儿，提前去了比赛片区做起热身运动。

胡欣雅也是女子跳远组的一员，看见虞渺月起身，也蹭得站起陪着虞渺月一道。碍于报名之仇，虞渺月不是很想理她，胡欣雅自知理亏，缠着她好说歹说，虞渺月又是个不喜欢跟人太计较的性子，走到热身区域的时候，她也差不多消气了。

校运会没那么正式，能单独划出一个区域给人热身已经很不错，自然是没有再区分男女。虞渺月和胡欣雅到的时候，那儿已经先到了好几位体育特长的学生。胡欣雅戳了戳虞渺月的胳膊，指着其中一个个子很高的小帅哥说道：“那个就是今年新入校的那个，据说抽烟喝酒无所不作，但是体能真的太好了，老师指望着他去拿市赛的奖呢。不过他虽然不学无术，但也没有太过分，至少学还是正常来上的，比其他人好很多了。”

虞渺月原本就对那个人兴趣不大，听胡欣雅介绍完才仔细看了看他，长相嘛在他们这所学校的确算是突出的，但说有什么天人之姿那着实言过其词。言行举止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是虞渺月很不喜欢的类型，也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人怎么能传出那么多风云消息，跟她以为的理论上的风云人物相去甚远。

单论长相，她觉得还不如霍星炎好看呢，同样是很有少年气的相貌，霍星炎的气质要好太多太多了。

想到霍星炎，虞渺月下意识开始寻人，她明明和霍星炎约好了一起热身，结果那家伙居然还没来。

胡欣雅看见虞渺月走神，忍不住啧了一声：“又在找你那位小学弟啊？”

“学弟是学弟，但这个小字……”霍星炎的生日就算在高三里也是月份大的，估摸着比在场的年纪都大，平时喊他学弟他都不乐意了，被人喊小学弟指不定他怎么反抗呢。虞渺月哆嗦了下，赶紧摇头：“你还是叫他霍星炎吧，学弟委实不必。”

“算了算了，我跟他又不熟。”胡欣雅冲虞渺月挑了下眉，“说真的，你们俩到现在居然还只是朋友，这一点才是我最意外的。”

虞渺月噎了下，无语道：“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你可不能乱想啊。”

“谁乱想了，我说得是在朋友前面多加一个字。”胡欣雅撇撇嘴，就差没翻个白眼，“虽然我猜着你是怕耽误学业，不过就你们俩这样子，除非说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否则哪有这么亲近的。”

虞渺月叹了一声，明明男女生之间是可以存在纯洁的友谊的，虽然她和霍星炎好像的确有那么点不纯洁的趋势。每个人都在提醒她和霍星炎之间的特别，她自己也很清楚，如果没有那个毕业前绝对不早恋的原则在，他们俩说不准早就成了——虽然这个原则如今看起来也有些形同虚设。

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虞渺月准许自己和他足够亲密，但只要没有承认那一层关系，就仿佛能舍去很多麻烦。

他们都还没有成年，虽然霍星炎已经快了，但她却还有几个月，成年之前许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毕业又是个分道扬镳的好时节，她不想在那么沉甸甸的气氛里跟霍星炎道别。

况且，有时候关系就像是枷锁，限制了行为和心声，她知道霍星炎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倘若他们跨越了一层关系，那等同于她为霍星炎打造了一种未来，这并非她所希望的。她想让霍星炎找到自己真正所想的，哪怕他最终找到的与她有了交集，那也只能总结为他们俩的不谋而合，心有灵犀，而不是她阻挠了他的自由。

霍星炎一直在压抑自己，霍鑫为他缔造了一种他并不向往的可能，他活得不快乐。

虞渺月希望他能自己去寻找快乐。

这些话听上去像是大道理，虞渺月没有与任何人说过，只把它当成是一种心事。她总是旁敲侧击地引导着霍星炎，至于他最终能体会到几分她的祝愿，又去行动了几分，她也不会去左右。

虞渺月笑着拍了下胡欣雅的肩：“谁是兄妹了。”

“行，不是兄妹。”胡欣雅抖着肩，语气凉凉，“喏，他过来了，我不打扰你们，去旁边热身了。等下你记得给我加油啊，可别见色忘友。”

“哎呀，我很有集体荣誉感的好不好。”虞渺月义正言辞地把胡欣雅推开。

言语间，霍星炎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走到虞渺月庙前，自然地递给她一瓶。虞渺月顺手接过，笑了下：“你可真周到，还记得带水来。”

“路过你座位边上，你的包都没打开。”霍星炎叹气，“昨天买这么多，就把它们闷在袋子里？”

“我跟班长说过啦，到时候他直接打开就行，我专门分好了的，给你带的那些我装在书包里呢。”虞渺月笑嘻嘻地指着他身后，“跟你说的那个特长生就在那边呢，那一圈里个子最高的，不过看着好像没有你高。他的小腿肌肉好发达啊，一看就是练田径的。诶你知道吗我爸爸年轻时候也是校队的，家里还有他以前的奖牌呢。可惜我没有遗传到他的运动天赋，400米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你观察得倒是仔细。”霍星炎头也没回，对她说得那些一点都没兴趣，“还不去热身？就快到跳高了，小心用力过猛，一会儿脚抽筋。”

虞渺月嘟囔着：“你好歹也祝福两句啊，怎么还带咒人的。”

说着，她抡起水瓶轻轻砸了他胳膊一下，没用力气，只能听见细微的塑料变形的声音，撞在身上不痛不痒。

水瓶收回去之前，霍星炎握住了瓶身，俩人抢着同一瓶水，一路笑闹着走到了无人的区域。虞渺月煞有其事地做起热身，霍星炎比她还不爱运动，就连热身动作都要她来指点。霍星炎轻笑着看着她摆弄自己的胳膊，纠正他的站姿，丝毫没有怨言，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负责检录的老师过来通知的时候，虞渺月站在前头认真地弓步压腿，霍星炎在她背后不那么走心地学着，被虞渺月瞧见了，恼得劈头盖脸数落他一顿，他不气不恼，在虞渺月的监督下压了三个来回，虞渺月才就此作罢。

这个场景看着温馨又诡异，尤其他们俩身上套着的外套还不是一个年级。

老师拒绝深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咳了一声：“女子跳高准备了。”

虞渺月立刻举手示意：“好嘞！”她朝老师挥了下手，转身对霍星炎说，“你要不要来祝福我千万千万不要超越去年。”

“不是说不要咒人吗？我不是该祝你再创佳绩？”

“这哪叫咒人，这叫还我自由。”虞渺月瞪他，“蹦跶一会儿差不多得了，再往高了跳我的形象就全没了。”

霍星炎想象了一下虞渺月翻身越过杠杆砸在软垫上的样子，又看着虞渺月将腰带系得更紧，大概明白了虞渺月想注意的是什么形象。

他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音：“好，那就祝你保持水平，争取落后。”

得了霍星炎的美好祝福，虞渺月稳稳地维持了去年的成绩，顺利淘汰出局。

她比赛结束，男子跳远组也开始检录，虞渺月连忙赶去沙池边，男子跳远和短跑一样，都是最容易被围观的项目，理由很简单，因为能最直观地感受到男孩子的魄力和帅气。用时很短的项目紧张刺激，最是容易扣动心弦，就想学校里大大小小的比赛之中，篮球总是比足球更受女孩子的欢迎。

中学的学生都还有长身体的区间，各个年级之间的体能差距也比较明显，所以不会安排跨年级的比赛。与霍星炎竞技的都是高二的学生，霍星炎虽然占了个年龄的优势，但他从来不训练，班上同学也没有对他抱太多期待，都把宝押在了另外一个人身上。

虞渺月认识霍星炎的同学，是个很拽的家伙，因为非常会玩，人也活络，在班上非常有人望，至少比霍星炎有人缘多了。过来围观的同学多数也都是在给他加油，口号整齐划一，就像是专业的应援团。当然，他们也没有真的冷落霍星炎，只不过声势明显要弱一些。

如此区别待遇，霍星炎也蛮不在乎。他在倒数第二个位置，同学在第三位。轮到他的时候，那位同学排在了第三名。霍星炎之后是一个凑数的小个子，班里已经有了个保底的名次，虽然霍星炎无论拿了什么成绩都不会影响太多积分。

霍星炎已经想好随意应付一下。

耳边的加油声渐弱，他和班上同学关系不算好，很多女孩子甚至都不习惯叫他的名字，喊声也怪别扭的。他站在助跑线前，深吸了一口气，酝酿着如何以一个稳当的姿势跳进沙坑结束眼前的闹剧。

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霍星炎加油呀！”

她的声音其实不大，夹在人群之中甚至很容易被人忽略掉，但霍星炎实在是太熟悉她的声音，即便是鼎沸人声之间，他也能立刻听见。

他朝虞渺月的方向看了一眼，虞渺月站在一群高二的女孩子之间朝他挥手。

霍星炎忽然发现自己刚刚忘了问她，希不希望他拿一个名次。看她这么热烈的样子，大约是希望的吧，是真心的祝愿，而不是“咒人”。

其实他也没有把握拼尽全力会有什么结果，从过去到现在，他还没有全力以赴地去做过什么。他一直觉得花再多的力气得来的成就也只有无人问津的下场，所以他何必去争取太多，就这么随意且漫无目的地活着就好。

直到遇见了虞渺月，他渐渐觉得自己还是有那么些“想要”的人和事。

他们从小学开始相识，直到今年，虞渺月自己有了高三的紧迫感，所以也对他讲述了很多所谓的人生大道理，殊不知早就有了打工经验的霍星炎或许人生阅历和感悟要比她多得多。他觉得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即便不像虞渺月所说的那样上进，他也不至于饿死。

但若是，若是依照她的心意去再努力一点。

他记得虞渺月畅想过他们一起念书的未来，她说等到了大学里她有很多想做的事，比如拉着他把每个大学附近都有的小吃街全都吃一遍。

他觉得那样的未来，似乎很值得期待。

“霍星炎，准备好了吗？”发令老师喊了他一声，“发什么愣呢，准备好了就示意一下。”

霍星炎闭了下眼睛，五秒后睁开，眼神清明，像是有什么在脑海间豁然开朗了一般。

他举手示意，摆好了助跑的姿势。发令老师倒数三个数，一声哨响，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他的同学，包括虞渺月在内，都是第一次看见霍星炎如此认真地对待一场比赛。第一跳单脚起，他一跃向前，长腿迈开跨得极远，上身极其稳当，压根不像是一个跳远的新手。第二跳跨步，双臂高抬，腰腹紧收，虞渺月看得有些愣神，险些怀疑霍星炎和什么人换了身份。

第三跳，用力蹬地，手臂前摆，带动整个身体向前跃动。眨眼之间，他落进沙坑，因是头一回使力，力量过猛，他自个儿都差点没能承受得住。双足现在沙堆之间，身子摇晃了下，他缩紧肌肉，身子前倾，小腿肚上的经络都要拧在一起，可算是没有跌下去。

裁判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成绩，不可置信地拉着皮尺再三丈量：“竟是……第二名。”

霍星炎这下才敢呼气，这个成绩已经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排在第一名的是训练已久的体育生，他自然是不能超越的。

直到这会儿，欢呼声才终于响起，班里的同学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得了更高的排名，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喊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高呼起了他的名字。

霍星炎、霍星炎。

他从沙坑走出，被班里的女孩子围在中间。

他有些许不适，隐隐皱了下眉，从志愿者手里接过自己的外套，下意识去找虞渺月的位置。刚才她站的地方已经空了，他想去找她，可女孩子们把他团团围住，他又不好意思僵着脸让她们走开。

被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下一个年级组的比赛就要开始，女生们这才去别的区域做起了其他人的应援。

霍星炎终于得空摸出口袋里的手机，虞渺月果然发了消息过来。

“我就知道，你如果拼尽全力，就一定能做到的。所以，要不要再试一试别的？”

比如，去做一个求上进的人。

霍星炎回了消息：“你希望我试试吗？”

“当然啦，你不是还有一个答案没有告诉我吗？”短信的最后，是一个用符号拼成的笑脸。

霍星炎用指尖摸了摸屏幕上笑脸的位置，他似乎看见了虞渺月也用同样的表情向着他微笑。

试试看吧，或许真的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他想要的愿望，原来也可以这样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