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穿着那件破旧的囚衣,带着遍体鳞伤,在一个叫白骨渊的地方挖土。
这是枉死城的服刑场,和他一样,千千万万的枉死鬼跪在泥土里挖骨头。
他们要把挖出来的白骨扔进一个深渊般的大坑里,传说中,若哪一天深渊被填满,他们就能刑满释放,前去轮回往生。
那千斤重的枷锁被卸下,换来了百斤重的铁链,缠在手腕脚腕上,劳作时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
起初他觉得刺耳,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但一想到在百鬼道受的罪,也不算什么了。
这里暗无天日,没有天光,也无烛火,有的只是一点幽暗的鬼火。他惊异地发现,那鬼火来自他的身体。
每一只鬼都是,发出萤火虫般阴暗的光。
他的伤势太重,一百棍杀威棒打下来,浑身骨头都被打散了,他依然只能爬行。膝盖跪烂了,在百鬼道时早被磨出森森白骨。
原来死亡并非终结,亦非解脱,地府竟比人间更可怕。
既然他是枉死,说明他寿数未尽,可他到底为何枉死?一点想不起来。
他想起那个少女,她一定知道他为何会死。他有种直觉,他的死跟这个少女脱不了干系。
因为一想起她,他本能感到了揪心的痛。
无论如何,他要逃离她,他不想再看见她。
他是被人杀死的吗?到底是谁害了他?
他边想边做,不敢有一丝怠慢。但凡停顿片刻,必会换来一顿毒打。
鬼卒喊收工的时候,他暗暗松一口气,今天没有挨打,总算是逃过一劫。
他们拖着沉重的锁链被赶回枉死城的监牢。三重大铁门一道道打开,他们被皮鞭赶着前行,直至抵达监牢。
监牢的门窄小低矮,每只鬼都得屈身爬入。就像狗一样,他讥诮地想。
触及伤口时,他不由闷哼一声。
这间狭窄黑暗的牢房居然住了十六只鬼。这对于他而言,又是一道磋磨。
除了他,其他枉死鬼可就没有那么慈眉善目好相与了。牢房的老大是个光头三角眼的刀疤男,据说生前是个江洋大盗,大家都喊他“强哥”。
虽然枉死城不分昼夜,他还是觉得此时应是黑夜。
黑夜是噩梦,黑夜比白昼更难熬。
刚来的那个晚上,他不省人事地倒在监牢肮脏腥秽的地板上,被其他鬼轮番玩弄。
即使他根本动不了,双手仍被高高绑起,钉在了墙壁上。嘴巴被破布勒住,他连哀鸣声也发不出。
十六只鬼的锁链声一齐响动,发出**而狂乱的嘈杂声。
一夜过去,他感觉自己已成一坨烂肉。
被“吃干抹净”之后,强哥替他擦了擦脸,愣怔了好一会。他说:“好漂亮的脸蛋儿,莫不是个娘们儿?不应该啊,男鬼女鬼是分开关的。”
自此以后,“强哥”便不许其他鬼染指。
可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他逆来顺受,无法违抗惨酷的命运。
他想逃,可连挪动一步也难。身上的伤怕是千年万年也不会好,在这暗无天日的夜色里,他俨然是行尸走肉。
眼珠失去了神采,变得黯淡无光。但那对容貌丝毫无损,反而显得更加迷人。对“强哥”而言,他这副柔顺的模样更让他怜惜。
他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破布娃娃。这个娃娃不会跑,不会说话,不会讨好,亦不会让他不悦。
他不知道的是,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刻在窥视他。
冥王幽荼正打开幽夜之眼,从虚空中偷窥他。
幽荼渴慕地望着少年,看那苍白纤柔的腰肢伤痕累累,却无奈地被折成两半,各种扭曲的姿势,让他感到猎奇而新鲜。
那衣不蔽体的身躯,在幽暗的牢房放着刺目的白光,瘦骨嶙峋的腕骨被铁链磨出森然的白骨,夹杂着妖艳的血气。
少年的双手被拉过头顶,按在墙上,用一根红绳牢牢捆住,不得挣脱。
即使他没有挣扎,他们仍要折辱他。
牢房里怎么会有粗粝的红绳,自然是幽荼放进去的。
少年低垂着头,紧闭双眼,死死咬住嫣红的双唇,似要沁出血珠来。一块脏污的破布塞在口中,用红绳勒住,打了个死结,系在脑后。
新烙的“鬼印”巧妙地刻于左脸颊,那朵血红的鬼莲仿若精心雕篆的刺青。
他是那样的痛苦,而他是那样的欢愉。他是冥王,冥王本是以他人的痛苦为食的。
他以折磨他为乐,而他竟误以为那是“爱”。
他称之为“爱”,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昏天暗地的日子,少年就这样一日日捱过来。日子一久,他也习以为常。
他已学会不再去悼念人间,那个他曾抛弃的地方。
在地狱与白骨日日相伴,何尝不是另一种地久天长。没有爱,亦没有恨,也就不会有煎熬。
至于那些屈辱的暗夜,他既无能为力,便也不再去想。
他始终学不会去恨,即使别人再怎么伤害他,他也没想过报复。
某日白骨渊空旷的风呼啸而过,穿过他虚弱的身体时,他想,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偏偏是他放下的那一日,那个少女又出现了。
又是那样大张旗鼓,她丝毫没有做贼的觉悟。
她就那么横冲直撞地从高处一跃而下,摔到了他面前。
她在地上打了个滚,毫发无损。
他惊诧地望着她,心想,你不是人吗?怎么能在地府呆那么久?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没有摔个稀巴烂?你可是血肉之躯啊,跟我们鬼是不同的。
她一见他,忙抓住他的手,惊喜道:“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居然能抓住他?发生了什么?
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从心头浮现,他惊愕地想,她是不是也死了?
他牙齿打颤:“你……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他本想问“你还活着吗”,可那样太没礼貌了。
少女抓着他就往外奔,口中念念有词:“没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反正他已然死透了,还要赶什么时间?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她似乎没有受什么伤,怎么也不像走过百鬼道的样子。
可他跑不快,反而一动起来,百斤重的铁链就哗啦啦地响起来,立刻吸引了鬼卒的注意。
鬼卒们一拥而上,长鞭带着灼热的火光抽过来。
他将少女护在身后,毫不犹豫地替她挨了这一记。
少女痛惜地看着他:“你受了好多伤……这些日子过得很苦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鬼卒们把二人分开,少女拔出一柄熊熊燃烧的宽背巨刀,鬼卒们一见,只是将少年按倒在地,并不敢再招惹少女。
少女得意地向他伸出手:“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一个地鸣般的暴烈之声裂空而来:“谁敢带走他?”
说着,一团滚滚浓烟挟着电闪雷鸣降临,从中出现一双泛着血色的巨眼,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
鬼卒们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少女见状,催促道:“快走啊,把手给我。”
她开了结界,入口正渐渐缩小,再拖下去,她也走不了。
他下了决心,坚定摇头:“我不会跟你走的,你死了这条心罢。”
“为什么?为什么!”少女不甘心地大声质问,狂风吹乱她的发丝,她备受打击,也变得疯狂而脆弱。
“快走啊!”少年狠绝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不要再来找我。”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一瞬间他竟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这不符合他的本性,他是一个伤人三分自伤七分的人。
伤了她,只会更让自己痛苦。
眼看冥王的眼睛扫视过来,少女只得咬咬牙,一头钻进结界中。
玉宵无功而返,倍感挫败。她垂头丧气地坐在忘川边上,对着河水喃喃自语。
“顾君琪,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她身后的小屋里走出一个慈祥的老婆婆,而小屋前的大锅里正汩汩煮着滚沸的汤。
“小姑娘,你把地府搅得不得安生,还能全身而退,相当有本事啊。”
玉宵抬头,看见眼前的孟婆。她噙着泪水,却始终没有落泪。
孟婆在她身边坐下,宽慰道:“你应该知道,他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你又何必强求?”
“只差一点点……如果他没有喝你的汤……”玉宵不甘心地说。
孟婆爽朗大笑:“这是他的命数,他注定要忘记你,你应该接受命运,而不是纠缠不休。你在忘川边上说了一夜,老婆子也陪着你一夜未眠。”
玉宵讷讷道:“抱歉。”
孟婆摇头:“小姑娘,你真的那么想救他吗?”
玉宵闻言,两眼放光:“您有办法?”
孟婆挑眉一笑:“什么事都有办法,人只要有心,什么都能办成。你想一想,他为什么不肯跟你回去?”
“自然是因为他喝了您的汤,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孟婆大笑:“小姑娘,他是你什么人?据老婆子猜测,他怕不是你的心上人吧?”
玉宵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的心上人另有其人。他是我一个好朋友,此番也是为了我才以身犯险,我怎么也不能抛下他不管。”
“是这样吗?”孟婆颔首,“老婆子眼拙,看见了你俩的姻缘线呢。”
玉宵吓了一跳,蓦然想起他们定亲的传言。难道顾君琪真是她命中注定要相守一生的人吗?
那么青棠呢?此时他身在何处?
她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
一来一去之间,孟婆已从小屋去而复返。她手中拈着一根香,递给玉宵道:“这是唤魂香,点燃它,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他若能记起你,便可唤回前世的记忆。”
玉宵连忙收好,道谢不迭。末了又道:“若是记不起呢?”
“那就是无力回天了。”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让他记起我?”
孟婆笑道:“办法很简单。他既不是你的心上人,你必是他的心上人,否则你们如何痴缠出姻缘的红线?小姑娘,你既是他的命定之人,所要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什么?”玉宵急切地问。
“吻他,给他一个真爱之人的吻。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前世他若对你情深,那么即使喝了老婆子的汤,也必然不能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