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汤了,喝汤了。”
鬼气森森的薄雾淡烟中,一个老妇人举着碗,一遍遍碰着他的手。
他立在桥头,不知所措。
看向自己的手掌,深觉昏昏沉沉,那是珍珠白的透明身体,仿佛已经失去了实体。
原来,我是死了吗?他心头砰砰直跳,对孟婆手里的汤缓缓伸出手。
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汤入喉头的那一瞬间,眼前浮现的走马灯被一把撕碎,化为齑粉。
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只觉得解脱。
身体飘如柳絮,心也轻如柳絮。
什么爱而不得,都随风而去了。
放下执念,魂魄就可以进入轮回,来到下一世。
往事无牵念,可得无量功。
他随着其他魂魄往前走去,下了这座桥,会被引入阎罗殿,判官批字,历数生前是非功过,可他饮了孟婆汤,记不得前世今生,也无从辩白喊冤。
恍惚中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由远及近,越来越明亮。
“……”
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从冥河岸边跃上桥来,一身红衣,似宿世未消的孽火。
他们隔着一群魂魄,云烟缭绕,看不清彼此的脸。
而那少女一口咬定他就是她要找的人。
她喊出了他的名字,是三个字,如同闷鼓敲在心上,雷霆万钧,落地无声。
所以我的名字是什么?我到底是谁?
“……!快跟我回去!”少女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发现怎么也抓不住一阵烟。
原来他真的已经死了,眼前是他的魂魄吗?
少女失神片刻,眼中满是惊痛之色。
“不要!”她绝望地嘶吼,“告诉我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对不对?跟我回去!”
她像个孩子一样对他无理取闹。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这个少女,一定与他有夙世的缘分。
而他无从知晓,也不想知道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事不关己道:“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孟婆冷眼旁观,发出凄冷如寒风的笑声:“这奈何桥上从不缺痴男怨女……认错人也是常有之事。世人之情爱往往由皮囊而起,如今皮囊已成灰,只余一缕魂魄,姑娘何必执着?”
少女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眼前的少年,她失了一贯的冷静,只是不愿死心:“跟我回去!你还没有死对不对?”
二人争执不下,牛头马面的长鞭和长钩已甩了过来。鞭子扯住了少女的脚踝,呼啦一声,少女在空中转了个圈,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则被长钩勒住了脖子,那毕竟是鬼差的法器,不仅能钩住魂魄,更会让他痛得恨不能再死一回。
“……!”少女匍匐在地,被长鞭往后拖,可她还在呼唤他的名字。
她向他伸出手,而他无暇自保,更无力救她。
他痛苦得快要魂飞魄散了。
牛头马面冷笑一声:“敢在地府闹事?带走!”
他被锁魂钩牢牢制住,浑身无力,任人宰割。
牛头马面毫不怜惜,将他在地上拖,他艰难地爬行着。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和撕裂感让他两眼发黑,痛得让他以为自己还活着。
为什么人死了还要受这份罪?
难道他生前是作恶多端之人,死后还要在地府还债?
他是不是欠了那位少女许多许多债?让她不惜追至黄泉路上,也不肯放过。
还是说,她本就是他的原罪?因果未了,即使是死,他也不得解脱。
到得判官司,鬼卒将他往地上重重一推,他本就在地上爬行,这下更是摔得百骸剧痛。
原来鬼也是有知觉的。
他扑跪在地上,半天无法起身。
惊堂木一响,惊得他猝然抬头,左右鬼卒手脚利落地给他戴上重枷,重枷落地,卡着他的脖子,锁住他的双手,以一个狼狈而屈辱的姿势跪在堂下。
堂上判官好整以暇地翻阅卷宗,道:“你本是贵胄出身,生前亦未作恶,此番无端枉死,也是冤屈,只是你生前因果未了,死后难免备受磋磨。可惜,可惜。”
判官摇着头叹息,一手却拈了令签,往他面前一掷。
令签落地。判官声若惊雷:“杀威棒,一百。押入枉死城。”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来,他还来不及惊愕,便被打得奄奄一息。四肢百骸,根根碎裂,鬼卒们毫不留情,棒子打出了花样。
两根棍棒压颈,两根棍棒压腰,其余十余根棍棒打在他头脸、腰背、臀腿。
他被打得不省人事,脖子被重枷锁住,抬也抬不起来,更无从躲避。手被锁住,更无法遮掩。他就这样,像一只乖顺的羔羊,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作出无谓的挣扎。
后五十棒更是难熬。棍棒顶住他的下腹,把他往空中一抛,落地时他想,若自己还有肉身,经过这一百棍,必然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而今他只会痛而已。
他隐约想起那个女子,不知她怎么样了?是否安好?
那位少女,裹挟着一阵温热的风向他扑来。她似乎是个活人呢。
鬼卒向判官报告:“大人,一百杀威棒已了。”
判官冷声道:“好,烙了印扔到枉死城吧。”
鬼卒从火盆中取出滚烫的烙铁,请示道:“大人,烙在哪里?”
判官将他上下一打量,阴森笑道:“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就烙在左脸颊罢。”
他眼睁睁地望着烙铁靠近,直到烙在左脸上。
他自嘲地想,没有了肉身,为什么还会闻见皮肉烫熟的焦味?还会痛得心魂欲裂?
他被粗鲁地拖行着,来到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鬼卒把他往深渊里一推,他在无尽的黑暗中闭上了眼。
冥王幽荼站在狭长的百鬼道前,那里幽暗无光,黑黢黢的一片,犹如凡间墓道。然而墙壁由不得超度的孤魂野鬼的尸骨堆砌而成,道路紧窄低矮,只可一人穿过。
判入枉死城的鬼,需戴着重枷,从百鬼道爬行入枉死城。
其实,他是在这里等一个人。
奈何桥闹出动静的时候,他正化为冥河里的一尾赤鲤,优哉游哉。
他不但看见了一对少年少女,更看见了一具跌入冥河的尸体。
尸体入水的姿势飘逸优美,衣袂翩翩,宛若堕天的神祇。
这里是冥河,更是忘川。
忘川洗凡尘,孟婆濯旧情。
那个少年,正是他心心念念不能忘怀之人。
数日前在白狐公子的殿宇,借着殿中供奉的神像,他窥见了少年。
他一眼看穿少年的伪装,只是少年女装的模样也甚为清丽。从第一眼起,他便想将此人据为己有。
奈何阴阳两隔。可他们竟然上了蜃烟山,如此天赐良缘,他怎能放过?
略施小计,引得天崩地裂,他得手了。
管他什么皇亲国戚、大罗神仙,入了地府,一律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如今他是他的人了,他只需站在高处,看他零落成泥,看他破碎如灰。
待他忘却前尘往事,再受尽苦难,何愁不成他的掌心之物?
他要铸一金笼,将少年锁在冥殿深处,只入他一人之眼。
百鬼道前出现一个跪伏在地的影子,因枷锁沉重,甬道狭窄,身受重伤的他只得用膝盖行走。他的头也抬不起来,手被困在枷锁里,一步步向前挪。
少年的身体纤细苍白,一件破烂的囚衣被杀威棒捶打得褴褛不堪。衣不蔽体的少年含辛忍辱,在鬼卒的倒刺鞭下艰难地挤入百鬼道。
察觉到有新鬼进入,“百鬼道”霎时躁动起来。新鬼带有凡间的烟火之气,是孤魂野鬼的珍馐美味。是以孤魂野鬼们争先恐后地啃咬着新鬼的“身体”,吸取魂魄里珍稀的几缕活气。
冥王皱了皱眉,却不见怜惜之意。要驯服猎物,必先让他受苦。
此人是凡间尊贵的皇子,千金之体,不打断一身傲骨,如何驯服。
百鬼道乍然收紧,迫不及待地向新鬼身上咬去。
新鬼生受百鬼噬咬之苦,痛得惨叫,只是刚要痛呼出声,一道坚硬冰冷的口枷便被塞入口中。
他只能发出哀痛的呜咽声。
鬼卒一前一后地看守他,前面的鬼卒牵着重枷上的锁链,后面的鬼卒提着倒刺鞭,催他前行。
他埋头赶路,三千青丝垂落在眼前,他不禁多看了一眼,身后便狠挨一记鞭子。
他悲鸣一声,只觉自己犹如牛马牲畜般。
前有狼后有虎,中间有百鬼啃噬,他双手被缚,插翅难逃。他瑟缩颤抖不止,脱力不能向前。
鬼卒见他犯懒,便甩起手中倒刺鞭,左右开弓地抽打起来,他疼得直抽冷气。
本能地想求饶,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行至半道,冥王按捺不住,拦在了他们面前。
他挥手斥退两名鬼卒,仔细端详起眼前的少年。
重枷压得少年兰花茎般的脖颈直不起来,那细白的脖子一掐就断。而他,就这样静静低着头,匍匐在他脚下。
他走近了,百鬼畏惧着后退,归于宁静。
冥王的唇角绽出一丝得逞的浅笑。他用鞋尖勾起少年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少年已成新鬼,面色如雪,唇色依然嫣红如血,看得他心头一惊。
少年四肢绵软,无力地垂下头,失神的双目朦胧闪着幽幽水光,潋滟如秋水,却温柔如月光。
地府是没有月光的,冥王却从少年的眼中窥见了月光。正是这一点月光,让他魂牵梦绕,难以忘怀。
少年浑身遍布百鬼腥湿的唾涎和狰狞可怖的齿痕,神志不清地看着他。
冥王心底蓦然起了一丝寒意。
他蹙了蹙眉,像在为自己开脱:“新鬼入百鬼道,这是规矩,更是律法,本王也忤逆不得。还有半程,本王陪你,免你百鬼啃噬之刑。”
冥王牵起锁链,少年休憩片刻,一步步膝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