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回到小木屋,她郑重其事地合上门,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仪式感。
她后背靠在木门上,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
门外那位少女,是某日她在奈何桥偶遇的。
她当然是惹眼的。与地府格格不入的是,她是一个活人。一个活人,不辞辛苦追到黄泉路上,为了一个满饮孟婆汤的死人。
她晚来一步,前世今生仿佛无可挽回。
可少女那样执着,这份执着打动了她,她是孟婆,本应普渡众鬼。
呵,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要发笑。
她弯下腰,发出喑哑的、粗粝的低笑。
那一日历历在目,少女被长鞭掀翻在地,她本以为忘川里又要多个溺死鬼,正欲观一场好戏。
冷漠如她,见过多少生离死别,怎么会在意一个少女的枉死?
痴男怨女,最是令人作呕。
可这个少女不一样,她抽出一把宽背巨刀,将刀一挥,一瞬间,红莲业火似要把忘川的水烧干。
有此神器在手,何愁不能踏平地府?
连日来她都在做一个梦,一地的妖莲,一地肆意的业火,以及被扫空的地狱。
她已厌倦各路怨鬼的嚎哭声,偏偏这位“新来”的冥王特别热衷豢养恶鬼。
在她看来,死亡应当干净、体面,而不是这样血肉横飞、污秽淫邪。
枉死城的惨叫声已让她千百年来夜不能寐了。
作为地府的老臣,孟婆看不惯这位“新人”的做派,可这位“新人”好死不死是她的顶头上司,更是一位油盐不进的暴君。
想到这位“冥王”,她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当然是新人,因为他来这里不过千年而已。
而她孟婆在地府的日子可就长了,少说也有数十万年。
那时候地府的冥主并不叫冥王,他有个更高雅的名字——东岳帝君。
其实她也没多喜欢东岳帝君,甚至有几分嫌弃,只是跟眼前这位冥王一比,她无比怀念东岳帝君。
帝君神隐那一日,冥王降临地府。
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是哪位神祇的后代,还是哪个上古之神刚从梦中醒来。
这位冥王,从头到脚都来路不明。
只是他实力强劲,弹指间便消灭了反抗他的巨兽、鬼吏、冥兵,自此无人敢不俯首称臣。
他生性残暴丨淫丨虐,发明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刑法,以此滋养自己的好心情。
枉死城俨然成了他肆意妄为的游乐场,本来按照律法,枉死之人在城中耗尽寿数,就该轮回往生。可他不,他要把那些鬼玩到魂飞魄散,玩到他尽兴为止。
那个传闻中的“百鬼道”,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简直骇人听闻!许多枉死鬼根本熬不过这一关,百鬼道中就灰飞烟灭了,何谈轮回往生?
冥王幽荼的罪行,实在罄竹难书。
孟婆日夜祈祷,希望东岳帝君早日归来。
这位挥舞巨刀的少女,虽与东岳帝君差之千里,可她背负的神器,却依稀有东岳帝君的影子。
当年,东岳帝君就是靠这一招“红莲业火”降服地府万鬼的。
帝君座下,还有五方鬼帝,却也被冥王封印在金木水火土五个方位,不得解脱。
取而代之的是五位冥君,镇守地府五个方位,更看守五方鬼帝的封印之地。
直觉告诉她,这位少女或可为她解此困局。
当下殷勤地收留了少女,为她排忧解难:先是赠她一服汤药,遮她人气,暂化鬼形,方便她地府行走;再告诉她枉死城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助她觅得少年,更授她地府开结界的法门口诀,使她来去自如,百无禁忌。
只要能给冥王添乱,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这开结界的法门口诀,乃东岳帝君亲授,整个地府也只她一人知晓,就连五方鬼帝都不知道。
少女与她立了誓,绝不说与他人。她不怕少女破戒,她早施了法,口诀不能显现,只能意会。因此只在少女心中,不能被读写,更不能被听见。
口诀念多了,也就失效了。东岳帝君当年下了禁制,她也只能传于一人。
孟婆屋中的一缕青烟,在她苍老的目光里飘散着、飘散着,直到地狱深处的枉死城。
被剥夺姓名的枉死少年还在白骨渊苦捱,皮鞭下苟且的间隙里,他偶尔会想起一个问题:那个少女是谁?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但心中已有悸动,作为鬼的生涯也不算太过苍白。
除了被欺凌折磨,他还可以思考这样的问题,真是千恩万谢了。
原来被人牵挂是这种感觉,他从致命的窒息中抽离出来,仿佛濒临溺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点点希望,维持他微弱的幽光,使他免于魂飞魄散的命运。
她说:我一定会带你走。
我该相信她吗?她何时会来?可我明明说了,不想再看见她。
人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往往就是这么口不由心、身不由己。
他并不后悔那么说,她不应该被自己牵连,或者和自己这样的孤魂野鬼有什么牵扯。
他不会做那样虚无缥缈的回到人间的梦,他会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鬼魂。
他不得不安分,因为遍身枷锁,脸也被蒙得严严实实。
那日之后,他便被套上了铁头面具,那是严丝合缝的两块面具,一前一后,将他兜头罩住,只露出两只眼睛,阴沉沉、黑洞洞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天鬼卒们将他按在示众的刑具上,粗暴地将铁头面具套在他头上。
他麻木地任人摆布,朦胧中听见鬼卒谈笑的声音。
“是冥王的御令,不知是什么新花样。”
“自己看上的禁脔,不想被人看见脸吧。”
“啧啧,这小子的脸,确实叫人垂涎啊。”
“哎,放尊重点,这是冥王的食儿,你我都碰不得。”
“那个疯丫头是谁啊,连日来把地府都要翻过来,也找不见她。”
“这些日子可算是消停了,兴许想通了,回到人间了吧。”
“好了,小子。”一个鬼卒拍拍他的肩膀。他听见铁头刑具上锁的声音,屈辱地咬住了唇。
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眼前很黑很黑……这里本来就很黑,现在更黑了。他摸着黑前进,继续干活。
挖土寻骨的时候,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在挖自己的尸体……他的尸体不知曝于哪一片荒野。他有父母兄弟吗?他们还安好吗?是否在等待自己回家?
若能再见那个少女,他想问问她,是否能为家乡的亲人带一句安好,就说他远游千里之外,不再归家,不必挂念更不必伤怀,就当他是个不孝子好了。
再次见到少女的心愿,竟成为漫长暗夜里唯一的光。
收工后一如往常,他被赶回那间令人胆寒的牢房,可出乎意料的是,这间牢房被清空了。
牢房还是那间牢房,镣铐依然是镣铐,牢房里的鬼却不见了。
如今这牢房中唯一的鬼魂,也就只有他。
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他带着一身的伤趴在稻草上,倒头便睡。
梦里有一位少女,依偎着一位少年,黄昏中亲密无间的样子,让他潸然泪下。
逆着光,看不清脸,只是二人静立的剪影,便令他深觉安慰。
似清风拂过廊下的风铃,点点心事,轻盈入梦。
可他怎敢奢望这样的幸福,只有在梦里罢了。真不知道自己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有一个人,一心一意地爱着他?
也许梦中的事,就是他的前尘旧忆。
想到这里,在梦中也要绽出微笑。
他已在期待下一世与少女的重逢。暗无天日的枉死城里,他们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少女来过之后,冥王加强了对枉死城的军备防守,封锁了一切已知的入口。对他的看守更严密了,铁锁加了又加,沉重到他迈不动步子。
鬼卒说他是冥王的禁脔?那他这块“肉”确实动也动不了。
至少牢房里只有他一只鬼了,不失为一桩幸事。
这就是单独关押吗?他可以做一个无人打扰的好梦了。
他梦见了下一世的少女,从一团白光中走来。
只是看到她的剪影,他便感动不已。
少女走近了,来到他的身边。他身上好疼,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她。
少女一身白袍,她掀下兜帽,露出另一张脸。
不是少女,是一个男人,一个妖艳俊朗的男人。
他轻抚他的伤口,他本能地后缩,却忽然发现自己被疗愈了。
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少年仰望着男人,就像在仰望神明。
男人轻柔地摩挲他的脸颊:“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说完这一句,他的身体就消融在白光里了。
少年一惊,如坠深渊。
耳边是刺耳的轰鸣,鬼卒打开牢门,催他出来。
他看了看手臂,伤口真的愈合了。那些锥心刺骨的疼痛,缓和了一些。
梦中的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替他疗伤?
可锁链依旧沉重,脚踝上被磨出的森森白骨还在撕裂着剧痛。他步履蹒跚地钻出牢门,生怕再挨鞭子。
那之后六个夜晚,他不再梦见少女,只能梦见那个男人。他每一夜都来为他疗伤,直至他周身的伤口痊愈。
他不再梦见少女,他的梦境已被男人所占据。
这并非他的本愿,只是他也无可奈何,那个男人霸道地强占了他。也许是在梦里,也许并非仅仅是一个梦。
再度醒来时,他全身的骨头像被碾碎了一样。
他无望地安慰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鬼卒打开门,让他赶紧出来。
新的轮回开始了,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的旧伤愈合了,新的伤口却爬满了四肢百骸,由内而外,从肉丨体到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