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花宴,公子闺秀齐聚琼花玉树的飘雪庭中。
这个庭园遍植雪色花树,桂花、木芙蓉、山茶、茉莉,一夕开放,则如乱雪碎玉,映得人面比花娇。
玉宵提一酒壶,百无聊赖地穿行于花树之间。
圣人的身影出现在帘幕之后,彼时月色如银,灯火渐浓。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宽袍大袖坐下来,铺展在霜色的筵席上。
庭园中央辟有一舞台,四四方方的,端严肃穆,像个祭台。玉宵想:果然是正经的祭祀,轻易马虎不得。
盛装的云婳公主被一群白衣金袖的贵族女子簇拥着上了台,她们都穿着层层叠叠的祭服,袖口边缘绣着青鸾鸟和三足金乌。公主戴着面具,扮作太阴神女。
她的姿态极为优雅,舞蹈节奏虽慢,却别有意境。
玉宵想起那夜在朱雀大街的邂逅,不禁心中一动。朦胧纱帐间,旖旎月光里,她的真颜总是影影绰绰的。
公主手持神杖,其他贵族女子手持金铃,随着手腕的起落发出清脆的响音。
玉宵想起一个传说:若是神之祭舞,应引得神佛落泪,天女现身。
传说毕竟是传说,公主如此天人之姿,也不能招来神迹。
清凉的秋风里,云婳的身姿似要化为溶溶月色。
四下寂静无人声,众人皆如痴如醉。
舞台上众女的衣袖被风扬起,翩飞如鹤羽。
身后一人合扇叹道:“好风,好风。”
玉宵趁此四处张望,却不见三皇子人影。
太子不在,二皇子不在,三皇子……也不在,还有四皇子。
他们四个都不在。
此事她破费思量:太子行踪不定,想是被国事所扰,庶务缠身;二皇子应是在后殿装扮,下一个上场;四皇子可能是染了风寒。
想到这里,她按捺住翘起的唇角。
可是三皇子呢,他去哪儿了。
玉宵从身边拿起一把秋夕纨扇,一下下敲着手掌。
她屏息凝神看完云婳公主这支舞,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公主跳得极好,若自己是云端的女神,见到如此绝妙舞姿,也要下凡显灵一番。只是,未免跳得太好了。祭祀之舞端凝之气过重,人心变得像秤砣一样硬,整个儿正襟危坐,生怕轻亵了神明。
云婳公主向圣人的方向微微俯身,拜了一拜。她头上的白玉珠穗垂落如雨帘,随着她低首的动作轻轻拂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碎音。
圣人大悦,清泠之音中不乏娇宠:“轻舞入云霄,月色照倩影。赏。”
吴尚仪从帘后走出,手中捧一银盘,上面放着一只累丝金凰凤头钗。
“为你的妆奁润色了。”圣人语带笑意。
圣人在帘后,公主在台上,遥遥一笑,两相得宜。
玉宵心想:圣人还是很慈和的,是一个好母亲。
可她直觉三皇子与圣人十分不睦,朝野上下、坊间瓦肆亦是流言不断。
正心猿意马之际,二皇子身披羽衣上了台。羽衣为仙鹤的羽毛所制,由金线缝成,月光一照,金波煌煌。
台下诸人不由发出赞叹声。
即使座下皆为达官贵人,也未曾见过如此稀世珍宝。
花瓣优柔地飘落下来,月光静静倾泻若水,人世间一片温柔。
二皇子折一支花束,随着悠扬的舞乐款款而动。这支舞蹈比上一支舞蹈柔和轻缓一些,二皇子的身姿伸展如仙鸟,使人想起九天上的白鹤,云端雾里,缥缥缈缈;间或隐入花雨,不知所踪。
玉宵停了手上的动作,放下扇子,端起酒杯,饮了一杯馥郁馨香的桂花酒。
恰逢一朵桂花落在酒杯中,溅起丝丝涟漪。
和云婳公主一样,二皇子也戴着面具。只是不知他扮的是哪一尊神?
玉宵看得入了神,灵台一片虚空清明。
二皇子其人是个玩世公子,不曾想竟有如此气质清澈的时候。她不禁对二皇子改观,乃至另眼相看。
忍不住戳了戳身边的常羲:“二姐你看,这是二皇子呢,跳得真不错。”
常羲不动如山,懒懒地掀起眼皮,敷衍道:“是不错。”
玉宵刻意挑逗道:“也许他倒不像坊间传的那样坏。”
常羲淡然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左右与我不相干的。”
“难道你不曾听说?”
“什么?”
“你和二皇子……算了不说了。”玉宵偃旗息鼓。二姐是个木头人,说也是白说。
一曲舞毕,玉宵意犹未尽。
常羲与她耳语:“圣人走了,不知为何呢。”
“许是偶感风寒吧。”
常羲摇摇头,却也不说话。
玉宵不解地看向空荡荡的玉簟帘。
接下来还有七八支祭舞,并百戏、角抵之类。
玉宵兴致缺缺,默默站起身来,往后殿而去。
兴许幕后是比台前更精彩的。公主皇子把今夜的风头抢光了,之后的舞再好,也是失了滋味。不如去后殿看看热闹。
后殿有一座三层高的角楼,并厅阁抱厦之类,玉宵径直往正堂而去。
正堂静悄悄的,却是灯火通明。
玉宵蹑手蹑脚,将殿门推开一条缝,只见花开富贵的金箔贝母屏风后有个人影,正一件件脱着衣服。
他听见门前的响动,朗声道:“小橘吗,进来吧。”
玉宵犹豫着,恍惚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那人走了出来:“你怎么了……”
话头说到一半,生生截住。他抿了抿唇,看见门后的女子,两人均是一愣。
“是你。”玉宵打破了沉默,“怎么会是你。”
“我只是……”三皇子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说,“二哥他不想跳,临时推给我了。好在戴着面具……不过我看还是露馅了,圣人被我气走了。”
玉宵心下了然,原来圣人不是偶感风寒,而是一眼识破了。
她为他惋惜,宽慰道:“你跳得很好,我很喜欢,因此来一探究竟。”
“真的吗?”三皇子兴奋道,“你喜欢就好,本来我也不是跳给圣人看的。”
玉宵听了,心弦轻轻一动,但那涟漪极微弱,就像刚才席间一朵桂花落在酒杯里那样轻。
不是为了圣人,难道是为了我吗?他这话好让人生疑。
三皇子又问:“那你有没有认出我?”
玉宵心想:傻瓜,我才认识你,你戴着面具,我怎么认出你啊。我又不是圣人,圣人她是你亲娘,哪怕再不喜,也会一眼认出你。
嘴上却哄骗道:“认出来了。”
她不想让他失望而已。不知何时,她的心竟这样柔软,也许她根本就是巧言令色。
三皇子又不信道:“怎么可能呢?我与二哥身形相仿。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玉宵犯了难:该怎么圆过去呢?
眼睛四处瞟动,一下看见三皇子腰间坠着的镶金白玉貔貅坠子,便指了指道:“你下午戴着这个的,我就记住了。”
三皇子惊喜道:“是呢,上台的时候忘了摘了。”言谈间将玉坠摘下,挂在手指上,对着月光照一照,光泽柔润,栩栩如生。
他看着玉宵喃喃道:“这个玉佩跟你有缘,送给你好不好?”
玉宵不意他会如此,心绪大乱,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御赐之物吧?”
“没事,父皇说我可以送人。”
“那你也不能真的送。”玉宵断然拒绝道,“这要是磕了碰了,我可说不清。”
“送你的就是你的了,磕了碰了也不碍事。”
玉宵摇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三皇子灵机一动道:“那你也送我一样东西,我们有来有往,就不算失礼了。”
玉宵无奈道:“那你想要什么?”
三皇子笑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玉宵上下打量自己,金珠耳珰、璎珞项圈、七宝宫绦、紫玉禁步……随便哪一样,都可拿得出手。
略一思忖,她从头上拔了根金钗递给他。他双手捧过,珍而重之地收进了袖子里。
玉宵收下他的玉佩,心里种下一个疑影:这算不算私相授受?
不过没关系,至少沈国公沈夫人不会有意见,甚至是举双手赞成的。至于其他人,他们的意见就更不重要。
再说这个玉佩,确实也很喜人。御赐之物就是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她是赚了的。
气氛忽而暧昧起来,二人凝望彼此,竟一时无语。
就这么站在门外,在斜照的月光和翻涌的花雨之间。
一名衣袂飘飘的舞姬走了过来,从二人中间穿身而过,使得他们的目光不再缠连。
玉宵望向那名身披红绡薄纱的舞姬,她行色匆匆,只留下一个让人遐想的背影。
玉宵想:路这样宽,为什么非要来挤我们两个?
她指一指那舞姬远去的身影,问道:“你认识吗?”
三皇子摇头。
二人相伴回到飘雪庭。圣人走了,歌舞也松快起来,众人放浪形骸,卷袖子的卷袖子,行酒令的行酒令。如此意乱情迷,倒显得玉宵与三皇子有些格格不入。
她扫一眼女宾席,二姐仍端坐着,一杯杯饮着清酒,面沉如水,有些不为所动的气度。玉宵想:如果她是男子,一定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或是一心向佛的唐玄奘。
大姐本在帘后陪着圣人的,圣人走了,她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原本这道帘子也是可有可无的,只在人心而已。只见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忙得不亦乐乎。
四妹贪玩,早不知跑哪儿厮混去了。沈家的孩子都野,一个个在上清宗历练过的,家里又宠得天上有地下无,闺女比公子还猛悍,从不担心在哪受了欺负。
玉宵对三皇子悄声道:“这……我原以为这是最庄重的场合,不是天地祖宗看着吗?我瞧着怎么比白天还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