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也笑:“祖宗生前也是人,不是当了神仙就不荒唐了。人间行乐,本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
话虽如此,此等场合也是不许教坊宫妓入内的,只是公子小姐们暗送秋波,看中了递个帕子,掩着扇子双双牵手出去,也不敢太出格的。
倒也不是没有例外。侍女们穿行其中,也有被王孙公子看中的例子,往往强抓了手,半推半就了。也有不肯就范的,风流人士也不好乱来。毕竟是宫内,秽乱宫闱的罪名不是说说而已。
二人面红耳赤,尴尬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踌躇着是否要出去避一避。忽听得银瓶乍破的一声响动,谁的酒壶失手摔落在白石路上,碰了个粉身碎骨。
抬眼一望,竟是那个身披薄纱的舞姬。她戴着面纱,看不见真容,双眸低垂着,似是有些狼狈。
原来是她打碎了酒壶。起因是她匆匆走过的时候被郑家二郎郑慧心看上了,一把揽过她纤薄的腰,盘着腿搂在怀里,还强令她喝酒。郑慧心观其穿着轻佻放荡,原以为是个迷路的舞姬,无意中闯入这片禁地,便色心大起,意欲轻薄美人。
说起穿着,那美人周身笼罩轻雾般的纱裙,脖子上重重围着金丝项链,竟有十几层,淋淋漓漓地垂挂下来,像金色的流光,从脖颈淌到胸脯。
那美人不知来历,看妆扮也不似教坊中人。玉宵对她是有点印象,因白天她那惊天一舞,实在一见难忘;再者方才在后殿角楼门前惊鸿一瞥,只留下一个袅娜背影。
教坊规矩严厉,舞姬们不会走错。那这位姑娘,只能是从宫外来的。历来宫宴召民间女子献舞,虽非常事,却也不罕见。
可以想见当时的场面——郑慧心一手强抱美人,另一手执起酒壶就往她嘴里灌。未曾想那女子烈性,竟是挣扎不已,双手不小心碰落了酒壶。
这事闹得可有点不光彩了,众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搞得郑慧心恼羞成怒,十分下不来台。
他窘迫地挠挠鼻子,甩手给那女子一巴掌,这巴掌怒气极盛,打得那女子伏在地上起不来身。
玉宵的心猛地一揪。
金珏听见了动静,在众人的簇拥下赶到。
郑家与沈家是不对付的,朝堂上两派斗得乌眼鸡似的,宫宴上坐席也是隔着千山万水,生怕一个眼神对上了,登时打个鸡飞狗跳。
因此金珏只叫人把那姑娘扶起来,淡淡道:“既是走错,就快快出宫去。”
郑慧心不服,道:“太子妃娘娘此言差矣……”
金珏咬牙道:“我还不是太子妃……郑二公子小心闪了舌头。”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郑慧心强压怒火道:“那么凤台令大人可不能行差踏错,免得被人寻了错处,叫圣人心生嫌隙。”
金珏瞪着他道:“郑二公子慎言。”
郑慧心不紧不慢道:“这是圣人的千秋宴,这女子当众砸碎御用酒壶,是为大不敬,这是杀头的罪过。”
金珏讥诮道:“那么你在宫宴上调戏良家女子就对吗?是你犯禁在先,要罚也是第一个罚你。”
郑慧心争锋相对道:“这女子并非良家子,良家子不会进宫献舞,她不是宫妓便是奴婢。再说,此等庄严之地,怎容卑贱之身踏足。私闯宫闱重地,这又是大不敬之罪,万万不能宽宥的。”
金珏略一沉吟,心知避无可避,只得道:“千秋宴乃是圣人寿宴,大好的吉日,岂容你在这喊打喊杀。”
郑慧心缩了缩脖子,假意害怕道:“国有国法。不若请圣人出来主持公道吧。”
金珏心知圣人驭下甚严,且拘于严刑峻法,是轻易不能放过的。
当下沉声道:“不必惊扰圣人了。将这女子拖出去,打二十鞭。”
郑慧心还要再说,被金珏一个眼风扫过去,立时噤声了。未来的太子妃,还是有些许威严的。如此各退一步,也不是不能接受。
郑慧心拱手道:“凤台令心慈,更懂得积德好生之法。既如此,也应由我行刑,方才公允。若是由掖庭狱里的酷吏来打,十鞭下去,人就没了。”
金珏挥一挥手,表示应允,便扬长而去了。
其实郑慧心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他的手是轻是重,就全看他的心情了。
玉宵知晓他的龌龊心思,只能同情地看了那女子一眼。
她听见这话倒没有什么起伏,只是低低垂着脸,泪珠一颗颗往下掉。
郑慧心眼中猥琐之色大炽,抓过女子细弱伶仃的手腕,直往宫外拖。
他走得很快,像是迫不及待了。
玉宵有些在意,便对三皇子道:“我出去一下。”
三皇子劝道:“你不要乱来啊,圣人发起火来,可不是好玩的。”
玉宵答应道:“我自然知道分寸。”
三皇子不放心道:“我跟你一起去。”
玉宵当然没意见,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何况这个帮手是尊贵的三皇子。
两人一道跟去了,郑慧心走得急,勉强才能跟上。
郑慧心寻了殿外一棵粗壮榕树,将那女子双手合抱树干绑住,撕扯下她的罩纱,露出瘦削白皙的后背,一双脆弱的蝴蝶谷在冷凝的夜风中瑟瑟发抖。
玉宵站定了,大气也不敢出。
谁知殿内殿外跟来观刑的不止他们两个,先后围拢来了四五十人。
郑慧心兽性大发,抡圆了胳膊抽过去,鞭子划过圆月形的弧度,稳稳落在那女子的背上。
这家伙可一点没有手下留情。鞭子挟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去,在女子的后背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郑慧心见了血,犹如饥渴多日的豺狼虎豹,顿时眼冒精光,兴奋不已。
玉宵皱着眉,不忍再看。
仔细看去,女子背上本已有些细碎伤痕,只是保养得当,不易察觉。玉宵听说,青楼中有些折磨人的刑罚,打完了却用极好的秘药滋养,假以时日,一点伤痕也看不出。
想到这里,对那女子的怜惜之情更添了几分。
那女子紧咬下唇,极力忍耐,只是偶尔也会逸出几声呻吟,郑慧心便打得更狠。
约摸打了十几下,那原本白皙光润的后背已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鞭子如闪电般劈下,却在半空中倏然停住。
玉宵抓住了郑慧心的手臂,道:“打完了,刚好二十下,再打一下就是违令了。”
郑慧心语塞,思忖一番道:“你是哪位?”
玉宵冷然道:“我姓沈。”
“哪有这么快,我才打了几下。”郑慧心嘴硬道。
“你又没数,我数了。”玉宵坚持道,“你也不想抗命吧。”
郑慧心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道:“你说你姓沈,所以你是凤台令的妹妹……”
玉宵漠然点头。
郑慧心有些骑虎难下,却也实在意犹未尽。他想甩开玉宵的手,却发现甩不脱。
这少女看着荏弱,力气竟然这么大。
郑慧心道:“你先放开我。”
玉宵稳如泰山,道:“那你打完没?”
郑慧心支支吾吾,不肯承认。
那女子已然昏了过去,钗环尽落,长发散了一地。
正在二人僵持之间,人群自觉分开一条道,太子殿下大驾光临了。
见此情状,他先是一愣,随即环视人群,目光凶狠,道:“谁打的。”
玉宵松开郑慧心的手,乖觉地退回三皇子身边。
太子抬脚就是一踹,将郑慧心踢出三丈远。
他打横抱起那女子,将她揽入怀中,痛惜万分。
人群里,金珏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一幕,良久,她的唇角浮上一个嘲讽的笑。
子夜时分,玉宵才回到自己的宫室。金珏向圣人请旨,特准她们三个跟着金珏住在青鸾殿,方便照料。
玉宵住在西偏殿,堂前有一棵大梨树,正沉甸甸挂满了果实。玉宵摘下一个吃了,发觉又酸又涩,她忙吐了出来,扔在树下。
夜里口渴,这一天又这样漫长,她对月空待,难以入眠。
斜倚熏笼躺着,绮窗朱户大开,清辉遍地如霜,凄寒生冷。
夜凉如水,她这才明白什么叫夜凉如水。
忽尔有了一些寂寥心情,宫中女子的怨气,她也能体会三分。
思绪纷飞到云端,不知那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她想起一桩不堪的事,那个英雄救美的男人是太子殿下,金珏的夫君,她的姐夫。
婚期将近了,他竟还这样不避嫌,这样大张旗鼓,要金珏的脸面往哪搁。
他是一点也不在意,还是为情所困?
玉宵想起金珏的戏谑之语:“很糟糕,无论哪一个都很糟糕。”真是恰如其分呢。
而传说中的三殿下,她也见到了,似乎不算个坏人,但到底是不是个良人,还悬而未决。
可她不愿嫁他,她还没有想好,她还这样年轻,没理由困守孤城。
她得想个办法打消父亲通婚的想法。
如此辗转反侧一番,她到底昏昏入梦了。
宫中日子悠长乏味,学堂也与家中一般无二。公主伴读除了她们姐妹三人,还有其他十几人。她倒也乐得清闲,本来她也不惯溜须拍马的。
两位公主她倒是都见到了,端方大气,通身富贵。可她也未必自惭形秽,沈家的家世也是一等一的。
公主身边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她们想亲近也是无法。只日日在窗前赏花数叶,将光阴一寸一寸消磨过去。
她想这也是一种幸福,平淡的、日复一日的幸福。
太无趣了,她都快睡着了。
七日之后,挨到第一个休沐日,她激动得彻夜未眠,天不亮就守在宫门前,一开门就归心似箭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