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似乎等得不耐烦,一摆手道:“这个孽子,少不得要我这个亲娘来教导,别人不敢管,今日我来管。再不打就要造反了!给我打!打到他肯认错为止。”
行刑的宫人得令,不敢再耽搁,忙架着他上了刑凳,却不敢褪他的衣服——那毕竟是皇子。
皇后挑挑眉:“那就不褪衣了,就这么打吧,这孽子皮糙肉厚的,打完了就知道疼了。”
他后来才知道不褪衣受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保住了最后一丝颜面,也意味着上药时的蚀骨之痛——要把打碎的衣服揭下来才能上药。那些碎片烂在裂开的伤口里是会化脓的,要一丝一丝挑出来,那简直是钻心剜骨的疼。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母亲不是不会爱,只是不会爱他;不是不爱他,而是恨他。
至于理由,他无从得知,却也不想知道了。
他是被父皇救下来的。不知道打了多少下,他无心去数。他不打算屈服,尽管真的很痛,痛到他后悔生下来。然而加害人是他的母亲,那个千辛万苦把他生下来的人。
怎么会这样痛。
他不由得想到,母亲怀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饱受折磨,否则不能解释她这样丧心病狂的恨意。
那么他是不是需要割肉还母?是不是只要他死了,母亲就能原谅他?
可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昏迷中他听见父皇焦急的呼唤:“琪儿,琪儿,有父皇在,不要怕,父皇不准任何人伤害你……不要怪你母亲,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半夜里醒来,只见父皇宽厚的背影。恍惚了半晌,他才发觉,这里是紫宸殿。
父皇批阅着奏折,却也把他接到了身边亲自照料。
他伸出手去抓父皇的衣带,就像小时候那样。
父皇转过脸,露出柔和而欣喜的笑容:“你醒了。”
他放下朱笔,摸君琪的额头,欣慰道:“退烧了。”
君琪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声音沙哑:“父皇,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我要出宫,回华清宫也行。”
父皇拍拍他的手背:“别说傻话,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到哪儿去。那个浑小子我已经教训过了,你母后也跟我保证不会再打你了。好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谁再欺负你,尽管来告诉我。”
父皇将他搂在怀里,龙涎香的味道将他环绕,依稀是家的味道,那么令人怀念。
他闭上眼,昏昏睡去。
有父皇撑腰,他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老四不敢再公然欺负他,孤立挑衅还是有的,只是不会诉诸暴力。他也不好受一点委屈就去告状。他不喜欢告状的,更不会仗着父皇宠爱就无法无天。父皇操劳国事那么辛苦,他得体谅。
在宫中这一年,他长大得很快,个头窜得比雨后春笋还快。他殿中的掌事宫女芳菲帮他整理仪容,连声感叹道:“三殿下,这一年您长了好多,刚来是还是个稚嫩的小孩子,如今已是翩翩少年了。人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子也是一样。要不是每天都见着您,奴婢真要认不出您了。”
顾君琪看着镜中的自己,淡淡一笑:“我只想快点长大,离开后宫内闱之地,尽快为父皇分忧。”
芳菲为他系上腰带,边笑边说:“您说的是,您是最聪明最有才干的。等您成了婚,就可以出宫开府了。”
“出宫这么容易吗?只要成婚就可以?”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模模糊糊的,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在一片云雾缭绕的竹林中,父皇为他和沈玉宵牵线,沈国公欢天喜地应下了,还说叫他如约来娶。
可如今他张不了口,也不知道怎么提起。
他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不敢有一点错漏,生怕被人取笑,更怕给父皇抹黑。
若是他的兄弟有了心仪的女子,无论是太子哥哥,还是老二老三,想必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请求赐婚吧。
不过朝野上下皆传言,父皇是有意促成顾沈联姻的。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安心等待,等有一天父皇想起这桩事,会为他和沈三小姐赐婚。
不知那沈三小姐如今是何模样,可曾念过他?是不是像他等她一样在等他?
他忽而患得患失起来,若是沈三小姐另有意中人怎么办?
也许沈三小姐没有把誓言当一回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他心乱如麻,一时不能自已,只好胡乱弹了一通七弦琴,聊慰心绪。
芳菲皱着眉,捂着耳朵逃了出去。她边跑边想:这个殿下平日最是温和好相处,只是每日总一副愁云惨雾、不死不活的样子,看得人好生迷惑。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三皇子,哪来那么多惆怅心事?对,圣人是不喜他,可圣上多偏爱他啊,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疼爱两位公主也不过如此了。
那天清晨他照常晨起更衣,芳菲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今天是千秋节,给圣人的寿礼已准备好了。”
“哦,是什么?”他心不在焉地问。
“都是从库房里挑的。说起来,圣上可赏了您不少好东西呢,如此借花献佛,圣人也挑不出错来。”
他无意关心,只淡淡道:“哦,辛苦你了。”
芳菲给他系上紫底蹀躞,边说道:“百官命妇们大清早在皇城外排开队了,按着品级进宫朝拜呢。”
顾君琪张开手臂,任芳菲给他的袍袖熏着香。
芳菲笑道:“夫人们都带着自家小姐进宫来了,三殿下可趁机看看自己的有缘人。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近两年您也要议亲了。据说太子妃人选已经定下了,是沈家大小姐……”
她漫无目的地说着,他却听得心有戚戚。只是听见“沈家”这两个字时,他莫名在意起来。
沈夫人带着自家千金进宫,她想必也会来吧,不知道她还记得自己这个人吗?自己又能认出她吗?
他很想问问芳菲沈三小姐是哪一位,可转念一想,沈玉宵第一次进宫,芳菲没理由见过。让他去问别的宫人,实在羞于启齿。
芳菲仿佛参透了他的心,边帮他整理玉佩上的丝穗边说:“您别急,沈家几位小千金都被选为伴读了,日后就长住宫中了。您若有心,日日都能见着。天长地久,有的是机缘。”
乍然听见这个消息,他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焦虑。
他其实也怕自己会变心。虽然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可多年不见,世事充满了变数。忖度来忖度去,他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他看不上沈玉宵,或者沈玉宵看不上他,这两件事都有可能发生。
眉头紧锁,他沉着一张脸出了门,给那个女人拜寿,实在不是一件赏心乐事,何况父皇又不在,他孝顺给谁看呢。
随着太子哥哥在云阙宫金殿行大礼时,他隐在皇后六个子女中间,显得那么不出挑。皇后在珠帘后不苟言笑,像一座高高在上的泥塑菩萨,这倒是符合他对她的印象。
纵有倾国倾城貌,却面目可憎如罗刹。
他郁郁起身,献上自己的寿礼。多亏了芳菲费心,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送了什么。
琳琅满目的珠宝奇珍堆满了金殿,云阙宫愈加金碧辉煌起来。他望着头顶上的海天一色瑞鹤祥云水波纹藻井发呆,不愿多看那座“菩萨”一眼。
做母子做成这样,也是世所罕见。
半晌他才想起那个“她”,可见神思恍惚到了极点。
他忽尔又怕见她了,总觉得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他的心情阴郁到了极点,不想给她留下一个坏印象。
他的心又沉下来,觉得此时不见也很好。
男宾和女宾们的客席离得遥远,眼前只有乌泱泱的一片花枝招展的脑袋,插金戴银,簪宝佩玉。绫罗锦缎与云鬓花钗交相辉映,将云阙宫照得富丽璀璨。他眼前是日月争辉的金光摇曳之影,委实分不清谁是谁。
殿中烦闷,他略略应酬一番便走了出来,在太液池边散散心,没成想又遇见那个煞星。
“哟。”顾君珩吹了个口哨,挤眉弄眼道,“三哥也来散步啊,想是殿中美人没一个能入得了你的眼吧。”
顾君琪白了他一眼,不欲与他争执,转过身改道走了。
顾君珩却追上来勾肩搭背,道:“三哥怎么这么冷漠,被父皇知道了又要责备我不敬不悌了,我可是一心一意要与三哥搞好关系的。”
顾君琪冷漠道:“不必,以后我俩井水不犯河水,把你的手放开。这阳关道也让给你走,不奉陪了。”
“三哥,你怕什么呀,有父皇给你撑腰呢。”顾君珩牙尖嘴利道,“哎呀,我想起来了,父皇外出巡游了,千里之外可顾不上你了。”
顾君琪挣开他的手臂,指着他鼻子骂道:“别让我听见你提起父皇。”
他说话时咬牙切齿,气愤到了极点。
两人又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了。
顾君珩不介意再添一把火:“父皇有意顾沈联姻,说是把沈家三丫头许给你了。”
“你怎么知道?”顾君琪惊慌失措,瞪着他问。
“三哥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坊间传言了,街头巷尾都在传呢,不会就你本人不知道吧。”
这话不好答,顾君琪转过脸看太液池。再多看顾君珩一眼,他的拳头就要砸上去了。
顾君珩咄咄逼人:“我的好三哥,你不想知道那沈家三小姐长什么样吗?或者说,你已经看到了?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跑出来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