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琪第一次见到沈玉宵的时候,是在华清宫温泉池前的庭院里。父皇带着他在廊下坐着,温泉澄澈如碧玉,烟雾丝丝袅袅,宛若寻仙问道之人无意中踏足的紫竹林。
年轻一些的国公沈颀带着小女儿来觐见他的父亲。
那一日鬼气森森的。虽然是在一个白天的下午,却因修竹笼罩、雾气浓郁,总像是下着丝丝绵绵的小雨。
淫雨霏霏,搅得人心神不宁。
那小女儿穿一身红衣,梳个双丫髻,眉心点一颗朱砂痣。他知道那是用胭脂点的,因为太大太圆了,被雨水一打,有点晕染开来。
她瑟缩在沈颀的臂弯下,看上去生疏而乖巧。
他对她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觉得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
没想到父皇指着她,对他微微笑道:“琪儿快看,这是你未来的妻子。”
沈颀也笑:“圣上金口玉言,臣可记下了。待小女长成,三殿下一定要如约来娶。”
父皇都这么说,顾君琪只得喏喏应下。他是没有主见的,因为他也只是个小男孩,理解不了什么是夫妻。他知道父皇母后是夫妻,情深意重,恩爱绵长。他何尝不想有一个依靠呢?他这样被父皇母后所遗弃的人。
打从他出生起,母后就十分厌恶他。据说那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不祥的电闪雷鸣之夜,那一夜格外恐怖,就连鬼怪都不敢出来。
就是在这座华清宫,母后做了一个无比幽暗的噩梦,也是他出生前的胎梦,一个日夜骚扰母后的胎梦。从怀他开始,皇后就夜夜做这个梦,以至形销骨立、精神恍惚。
因此,她非常厌恶这个孩子,认为他是天生的克星,追魂索命的恶鬼。
一个浓如泼墨的夜晚,皇后睡在修篁殿中,不知不觉生下了他。
他出生时,皇后刚被噩梦惊醒,窗外是鬼影幢幢的竹影,午夜的闷雷劈了下来,一丝光也没有。
她看到一个孩子,一个皱皱巴巴像小老头一样的孩子从她胯丨下爬了出来。
他没有哭,而是用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
“啊——”皇后的尖叫声划破天际。他也张嘴大哭起来,惊得温泉中沐浴的皇帝赤着脚跑了进来。
“伊人,伊人……”他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随即他看到了哭喊的小婴儿,温柔地将他抱起来,用手指点点他的脸颊,欣喜道:“是我们第三个儿子。伊人你看,我们又有孩子了。”
皇后剧烈地摇头,她疯狂地往后挪着身子,歇斯底里地大喊:“不,不是的,他不是我的孩子,抱走,抱走……”
她不肯再看他一眼,也不愿将他带回宫中。
他只能偏居在这山中别宫——华清宫。一年有那么几次,皇帝行幸华清宫,他才得以面见自己的父亲。
父亲向刚学会走路的他招手:“来,琪儿,我是你的父亲,叫父皇。”
真是奇怪,那个时候他明明还不会说话,宫人们也教过他,他一开口就喊了“父皇”。
他是那么渴望活下去,用稚嫩的手指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不放。
皇帝怜惜地将他抱起来:“琪儿这么大了,父皇该多来看你才是。”
父亲不在华清宫的时候,也时常惦念他,常传信关心他的学业。那是父与子的私密邸报,一封封流水似的送进宫,隔三差五的,宫中来人会把父亲的信带给他。
他从未见过母亲。某日听宫人闲话:“圣人怕小皇子怕得紧,竟是一眼也看不得。以往圣人甚喜温泉,自从生了小皇子,居然一次也不来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母后从不驾临华清宫。他的出生,即是原罪。母亲的恨来得毫无缘由,他也不知从何怨起。
他不能理解“母亲”的含义,也不能理解“妻子”的含义。但是冥冥之中,他能感知到父皇对母后的无限眷恋,即使在华清宫中与妻子小别,他都会对自己说起母亲,脸上露出牵肠挂肚的神情。
在他口中,母亲就如天上的月亮,完美无缺。
可是月有阴晴圆缺,母亲也是一样。
母亲如此任性地抛弃了他,父亲一句怨怼也没有。他知道,父亲不会为他说话,因为不想引起母亲丝毫的不悦。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所谓夫妻,应是如此吧。
这样一对恩爱的夫妻,却无情遗弃了自己的儿子。他不敢想象在遥远的皇宫中,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是怎样共叙天伦的。
他曾日夜祈祷,许愿有朝一日母亲能召他回宫。等了十几年都没有等到,他便也死了那份心。
他是一个多余的人。
当听到父亲那句 “这是你未来的妻子”时,他的内心深深悸动着,他是那么渴望一个家,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一个不会抛弃他的人。
因此他牢牢记住了她的名字——沈玉宵。
十四岁那年,他被召回宫中。父皇自觉亏欠,日常偏袒他更多些,却也招来了兄弟们的妒忌。二哥对他不屑一顾,四弟更是欺凌排挤,一言不合,便是拳脚相加。他曾还过手,就在太液池边的柳树下。在四弟指挥宫人押住他时,他奋力挣扎。
四皇子顾君珩一脚踢上他的小腿骨,按住他肩膀的宫人死死把他往下压。
顾君珩鼻孔朝天:“父皇让我叫你三哥,还让我尊敬你、爱重你,可是凭什么?你算什么?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一提起你,母后总是悒悒不乐,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
他的怒气被点燃,顷刻间力大无穷,把制住他的宫人都挣开了。然后,只听清脆的一声响,他结结实实地打了顾君珩一巴掌。
这还不算完,多年隐忍的不甘和痛苦爆发出来,他扑了过去,两腿压在顾君珩胸膛上,一手掐住脖子,一手砸向脸庞。
顾君珩被打得鼻青脸肿,叫苦不迭。
不远处悠悠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皇后。在水蓝色的天幕下,她美好得就像泼墨山水中的写意诗,一个淡漠的、小小的人影,由远及近地走过来。
他望向苍穹,心在那一刻停住了,尽管没有见过,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的母亲。
那个让他万念俱灰又无比憧憬的人,那个即使他回宫也不愿见他一面的人。
他一下子近乡情怯起来。太液池上的风荡漾着碧波吹过来,渺渺茫茫的一点暖意。黄昏烧尽了太阳的余烬,再精疲力尽地沉入水中。
水天一线。温存而冰冷的。
那个女人向他狂奔过来,“啪”的给了他一巴掌,就像他给四弟的巴掌一样响亮。
瞬间她又变了脸,转而抱住哭天喊地的小儿子,心疼地揉在怀里。
她的母亲就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美丽无双。
那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以一种无比惨痛的方式降临在他惨淡的人生里。
皇后银牙咬碎,珠泪滚滚,用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点住他:“孤真不该生下你,早知道把你捂死了。圣上也不该召你回宫,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你四弟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夜晚来临了,他的心比夜色还要苍凉。
他已是懒得辩解,只静静听着她的怒斥,一声不吭。
原来她知道他是谁啊,她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四弟明目张胆欺负他的时候,她却视而不见呢。
有一次,某个明媚的春日里,四弟把蝎子扔进他的袖口里。刹那间他看见一个亭亭如兰的身影在长廊玉簟后动了动,那人长裙迤逦,乌发垂腰,掩着扇子轻笑了一下。
一个庄重女声唤道:“圣人……要不要……”
她冰冷的嗓音响起:“不必。”
那声音像淬了毒,比蝎子尾巴还要毒。
其实她在父皇面前也是懒得装的。父皇常召他来紫宸殿中面见二圣,意在缓和母子关系。
皇后丝毫不领情,一见他来,她便扯着裙摆走了。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他正神游天外,咀嚼着自己不堪回首的伤心事。皇后见他不思悔改,反而装痴扮傻,更是怒气冲天。
“来人。”她的唇角浮上骄矜而冷酷的笑,“传杖。”
皇后身边的女官都看不过,纷纷劝道——
“圣人,三殿下想必不是有心的,他这样子也是怕极了,圣人您就饶了他吧。”
“是啊圣人,不管怎么说,三殿下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小惩大诫就好。这人来人往都看见了,三殿下也大了,该留些颜面才是。”
皇后不松口,任人如何劝说,她都秉着一副铁石心肠。
就连吴尚仪也说:“三殿下再有错,也是您的亲儿子。他惹您生了大气,自是该罚。可是,您打了他,伤的是您和圣上的颜面。母子连心,不好这样寒了三殿下的心呀。再不济,您带回椒房殿,自个儿罚他,藤条戒尺也未尝不可。这传杖可是未有先例。”
说话间,行刑的人已经搬来了刑凳,一顺溜排开,执着刑杖,不知所措地站着。
皇后一声令下:“打,就在这打。”
女官们都跪下了,哀求道:“人要脸树要皮,您这样公然杖打三殿下,要他以后如何抬得起头?”
吴尚仪掐了他一把:“三殿下,快向圣人认错,说你再也不敢了。”
他已是万念俱灰,眼睛直直的,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想:快把我打死,打死最好,一了百了。
女官们纷纷哭求:“说呀,三殿下,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