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羲噗哧笑出了声:“三妹啊,你怎么还留在上上句话。”
吴尚仪也笑:“无碍。当面称呼的话,称皇帝陛下为圣上,称皇后陛下为圣人。”
玉宵连连道谢。
吴尚仪眼睛一亮,道:“三小姐学得很认真呀,是个可塑之才。”
金珏忙道:“尚仪大人谬赞了,三妹求知若渴,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吴尚仪赞道:“大小姐颇有当年沈夫人的风范。”她顿一顿,继续讲授:“帝后膝下有四子二女,分别是太子殿下顾君琳,年十九;二殿下顾君瑜,年十八;三殿下顾君琪,年十五;四殿下顾君珩,年十四;大公主顾云婳,年十七;二公主顾元昭,年十六。”
玉宵抹了抹额头的汗,心想,介绍得真详细啊,名字也有,年纪也有,我一个也背不下来。对了,大皇子叫啥来着……
已经忘记了……不妙啊不妙。
吴尚仪打着扇子,神情闲适道:“看见年轻的小姑娘真是高兴,让我想起我和沈夫人在闺阁的情景。二十年前,我们也是如此这般,小心翼翼地记下繁琐的宫廷礼仪,进到偌大的宫廷里,祈盼一段好姻缘,遇见那个如意郎君。”
玉宵心中微动,她想起沈夫人对她说过:“你的父亲要把你们送进宫去……”是真的吗?可是皇帝足足大了她二十岁。
吴尚仪孜孜不倦道:“帝后感情深厚,大婚时圣上对皇后盟誓,‘见君心喜,非卿不可’,圣上守约二十年,至今未纳嫔御,膝下儿女均为皇后所出。”
玉宵更难受了,帝后恩爱,根本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父亲在打什么歪主意啊?这不是把女儿们往火坑里送吗?
接下来吴尚仪又教给她们服制品级,见什么人应该行什么礼,她们一个个跟着学下来,已是乌夜沉沉。
众人腰酸背痛地送走了吴尚仪,雅仪憋了一晚上憋不住了,道:“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姐姐们齐齐看向她,侧耳倾听。
“帝后有四子二女,我们家四女二子,这真的太巧了!”
金珏闻言眉心一动,她好似胸有沟壑,却不肯多说,只催她们赶紧回去吃饭,别在这贫嘴。
玉宵却贴住她,道:“长姐,你一定知道对不对?父亲肯定跟你说过,只是你不方便告诉我们。刚刚小妹所说,也是父亲所想。”
金珏愁眉不展道:“是。”
“父亲果然这么想……”玉宵的心放了下来,“不管怎么样,总比嫁给老皇帝好啊。”
金珏露出一个古怪的笑,道:“不管哪一个,都非常糟糕!”
“你说的是哪一个?”玉宵反应不过来。
“我说的是每一个!”金珏胸口起伏,似是有些激动,“那群皇子根本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纨绔,我看啊,还不如老皇帝呢!你就等着吧,等成了婚,这府邸后院可就热闹了!”
“原来是这样……”玉宵喃喃道,“原来母亲说的送进宫是这个意思,不是嫁给皇帝,是嫁给皇子……”
金珏平静不下来,气呼呼地说:“千秋宫宴你就见到了,没一个好东西!”
朝颜画舫内,一片流光璀璨。幽静轩室中,牡丹青花瓷瓶边摆着嫦娥奔月的鎏金冰轮镜,镜面泛着银光,映出美人般般入画的容颜。
芙蓉放下墨玉连理梳,在眉心贴上珠贝花钿,飞仙双环髻上插一支并蒂海棠金步摇。
点上一炉蘅芜香,她走到花团锦簇的窗边。朱漆油壁舟,螺钿姽婳梦。这是长安城达官贵人通宵达旦的欢舞场,水上流光潋滟,浮着一层舞姬花魁的脂粉,红艳艳的,好似泣血灌溉的浮艳之花。
“芙蓉姑娘。”外面传来敲门声。窸窣的脚步声后,一个青衣皂靴的侍从伸出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微微低着头,莲步姗姗走过大红猩猩毡毯,跨过一道道门槛,走向船舱深处。
窗纸外闪过歌舞升平的丝竹之声,行板如流水,舞袖弄纤云。不知谁在作翻云覆雨的手舞,缠枝莲花样的手指,和着急促的琵琶声,好似银瓶乍破,飞珠溅玉。琴声铮铮,犹如破空之箭,戛然而止;舞姬的身姿忽尔如杨柳折枝,低伏在地,妖异诡魅至极。
她想起兰若寺的故事,如果她们都是小倩,鸨母是黑山老妖,那么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是什么呢?不见得是落魄书生宁采臣。
鼓乐声零零碎碎传入耳中,像凄绝的断魂曲;美人们折腰翘袖的剪影,更是鬼气森森,好似画布后被人牵引的“文生青衣”,上演一出各怀鬼胎的皮影戏。
扑通,扑通,似是桨打水花的声响,此时听来,却如失意女子的落水声。
扑通,扑通,又是谁的心跳声。
他们在丹砂金粉檀香门前停下脚步,左右各一扇,缓缓拉开,充满仪式感的。穿过芙蓉花簟时,她微微低下头,以免碰落珠翠。
重重罗幕后坐着一个男子,香炉烟气袅袅,她有些微醺的醉意。水波浮动,画舫摆晃,烛影摇红。
她慢慢跪下去,双膝触地,伏下身子,手心贴地,额头碰手背。
这样郑重其事的繁琐大礼,只因湘妃竹玉簟后坐着的乃是当朝太子。
顾君琳微微抬首,停下手中杯盏,细细观赏眼前的女子。他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你就是花魁?”他浅笑,“确有几分姿色。”
她躬身再拜,道:“奴婢芙蓉,见过太子殿下。”
芙蓉,芙蓉,一个齿颊留香的名字。他望着眼前人低眉敛目的模样,心头蓦然闪过一丝忧伤。
朝颜画舫里有十二位花魁,都是从四处擢选来的色艺双绝的女子,比之皇帝空置多年的后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朝颜画舫,所见花魁只如过眼云烟。画舫昼伏夜出,水波千顷,神出鬼没,能上船的人在整个长安城都屈指可数,是寻花问柳最隐秘的所在。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低沉如钟磬。
芙蓉抬起巴掌大小的鹅蛋脸,微微蹙着罥烟眉,眼中水汽氤氲,蕴满了乍暖还寒的凉意。
美人如白瓷,溶溶月色穿过朱户绮窗,给她披上一层银纱。
他微微失神,她的眼神如绵绵秋雨,将他淋个透湿。
却不觉得冷,只觉得缱绻。
不过就是个美人。他镇定片刻,才淡淡开口:“就在帘外弹上一曲,拣你会的来唱。”
芙蓉略施一礼,信手拂了一曲,是久已过时的《蝶恋花》,她就那么信口唱来,情意并不如何缠绵悱恻,歌喉也不那么百转千回。
他却那么受用,一字一句落在了心上。
这个女人,连同她的歌声,都是那么不会曲意逢迎。
他招招手,让她过来侍酒。她提起如意莲花纹的裙摆,袅袅婷婷走过来,跪坐在酒案边,为他斟上一杯血色浓醇的红玉酒。
她不像一个花魁,以往的花魁不是这样的。他静静地想,接过她递来的杯子。
她这副玉质闺中的模样,更像是落难人家的大小姐。
他无端问起她的生平:“你多大了,什么人家?”
也不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本来船妓的伤心事就是供人消遣的。
芙蓉心如止水道:“回殿下的话,奴今年十六,姑苏青禾镇人,十岁上没了爹娘,被舅舅卖到花楼,辗转来了长安。”
顾君琳勾一勾唇角,冷笑道:“也是个可怜人。”旋即又道:“你是个清倌人?”
芙蓉羞怯颔首,并不多言。
顾君琳心想,何必惺惺作态,你们这些人待价而沽,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便拉了她温香软玉的小手道:“不若从了孤,跟孤回东宫。孤帮你脱了贱籍,封你做奉仪。”
芙蓉却不允,瞪了一双如烟似雾的眼道:“太子殿下白璧无瑕,岂能被奴低贱之身所污?请收回成命吧。”
他被勾得魂不守舍,揽了她的腰,俯身吻了下去。
芙蓉不肯跟他回东宫,他是有些惊诧的,许是芙蓉自伤身世,又或许恐惧宫中阿谀诡谲。
她拒绝了他,伤了他的颜面,他有些愠怒,故意在一夜风流后冷着她。大半月不见,虽则日思夜想,却也不肯再踏足画舫,就连二弟都打趣他“转了性”。
“太子哥哥。”二弟故意拖长了音调揶揄他,“是否害怕未来的太子妃心生不悦?我可听说了,父皇属意沈国公家的大女儿,回銮就颁旨。”
沈大小姐。他皱了皱眉,嗤之以鼻。他听说,那位大小姐有经世之才,是个太子妃的好人选,却不是他心中的好妻子。
他喜欢温柔小意、知情识趣的女人,比如……芙蓉。可是芙蓉也不是一意婉顺,因此他对芙蓉的心又多了一分求之不得。
男女之爱,但凡有了求之不得,接踵而来的就是情根深种了。
他不得不怀疑这是芙蓉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却无可奈何。
话又说回来,那位沈大小姐之前未曾留意,仿佛在去年的宫宴上遥遥见过,却没有印象了。
二皇子顾君瑜搭上他的肩,大大咧咧地说:“哥哥莫急,过不了几天便是母后寿辰,千秋宫宴了。”
见老二如此轻松适意,他不禁起了逗弄之心:“二弟啊,母后对你的婚事颇为瞩目呢。你可知道,她要把崔家长女许配给你。”
顾君瑜的脸僵住了。母后确实对他说过:“你大哥我管不着,你得给我娶崔氏女。”
他当然知道,母后这是为了联姻,好巩固娘家势力。虽则崔氏也是世家名阀,于他裨益良多,可到底比不了如日中天的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