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闻蔚终于躺在了床上,似睡非睡之际,光怪陆离的梦境在他的意识里轮番上演。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才躺了两个小时。凌晨五点半,窗外的黎明已经开始渗透进来,闻蔚再也睡不着了。
他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前暴雨夜里发生的事,他和养母苦心编织的美好谎言,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故意戳穿、泄露给了江亦珩。闻蔚也曾想过,江亦珩早晚会知道真相,但绝不能是现在。再过十年八年,等孩子长大能够独当一面、甚至当家作主时,即便知道了,自己再去赔罪、认罚,把当年养母的苦心好好解释一番就是。
陈宇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闻蔚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觉得他个性率真,不似江家人各个隐藏着一股子戾气。明示他去做这件事可能性不大,更可能的是,这小子被人当枪使、还以为自己是在行侠仗义。
究竟是谁暗示他、引导他去做的?江孝诚还是江孝信?江琏还是江瑄?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闻蔚思考着,在脑海中里寻找着线索,渐渐地,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看来这条路比自己想象的要难走得多啊。
天光渐渐放亮,暴雨后,似乎迎来了一个晴天,窗外的鸟鸣把闻蔚从思索中拉了回来,可一旦停止思考,他就会想到江亦珩。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一直是把他当孩子来疼爱的,从来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啊,不对,是根本就想象不到。或许亦珩自己根本就弄错了,把依赖当成情爱?
闻蔚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他心中暗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稳住他,其他的事慢慢再说吧。自己一直陪着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关键是不能再让他胡思乱想,也许上了大学、见的人多了就能改变想法。”
闻蔚在床上躺到了七点,他准备了一大套要和江亦珩说的话。下楼吃早餐时,江亦珩已经准备坐车去学校了,他只恹恹地跟闻蔚打了声招呼道:“哥,我去上学。”而后转身上车离去。
晚上到家时还不到十点,惴惴不安了一整天的闻蔚想找江亦珩聊聊,于是轻叩了他的房门,无人应答,准备推门进去时却发现门竟然反锁了。自从搬到江家老宅,只要两人不在一间屋,谁都没有反锁过房门,尤其当闻蔚在外出差、几天不回家时,江亦珩总会留门等着他突然回来的惊喜。
闻蔚回到自己房间,摸出手机给江亦珩打了电话,对方半天才接起来道:“干嘛?”
“门怎么锁了,已经睡了?想找你聊聊。”闻蔚试探道。
听筒里陷入了静默,半晌,才传出了江亦珩低沉的声音:“你要是想劝我继续装傻,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当江孝礼的好儿子,那还是不要开口了。”
一句话噎得闻蔚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正踌躇之际,江亦珩又道:“或者你想说服我接受你去追求叶小姐?”
“不是,”闻蔚马上插进了话题,上个问题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他却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你不同意,我谁也不会追求。”
细品起来,闻蔚这话说得模棱两可、颇有弹性,可江亦珩并没有深究,他又道:“江孝礼的事我想清楚了自己会解决,我已经成年了,你不用劝我,也别管我要做什么,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他。”
“你把门打开,我们当面聊聊?”闻蔚再次试探道。
“不了,你昨晚没睡,今天早点休息,以后我尽量不缠着你。”说完,江亦珩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闻蔚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只好作罢,他确实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一连几个月,江亦珩没有任何动静,农历新年过后,他仍旧是每天早上七点多去上学,晚上八点左右回家,到家就把门反锁起来,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闻蔚在家时,总是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可对方旧爱答不理,他只得耐着性子陪笑脸,暗地里观察江亦珩的下一步行动。
江孝礼对江亦珩的反常没有丝毫察觉,他在家的时间本来就少,即便父子两人碰了面,江亦珩也是含混地叫一声“爸”了事。只有廖伯发现了端倪。江亦珩虽然话少,可看到廖伯时还算亲热,最近这位小少爷非但一句话也不跟廖伯说,见了他还刻意避开,廖伯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廖伯七十岁的人了,五十多年前离开故土再也没有回去过,于是,他把年少时的那点生活习惯强化了又强化,渐渐形成了一种思乡的慰藉。他跟随年轻人的潮流买了一个walkman,下午家里没人时,他会装上卡带,一个人躺在房间的椅子上听京戏或是昆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廖伯正跟着播放器里咿呀婉转的女声哼唱,忽然听到窗外有人接道:“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华贱。”
老人家吓了一跳,忙按停了播放器,问道:“谁在外面。”而后探身去看窗外,却见江亦珩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正抬眼望着他。“亦珩,你怎么在这儿呢,赶紧进来,天还凉呢,坐地板上可不行。”
江亦珩展颜一笑,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走上前几步,站在了廖伯窗前,带着一脸的笑意道:“廖伯,你知道江孝礼的事吗?跟我说说吧。”
一句话说得廖宗华一阵心惊,他没有回答,而是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江亦珩,似乎并没有听懂对方的问题。就这样,一老、一少,一个窗里、一个窗外,相互望着对方,默默对峙着,足足过了半分钟,廖宗华才开口,“你想知道江先生的什么事?进来说吧。”
江亦珩走进了廖伯这间整洁却略显空旷的房间,环顾一周后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脸上仍挂着笑,这笑容却让廖伯感到了寒意。“廖伯,江孝礼是哪一年到前江的,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抛妻弃子的吧。”
廖宗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没有回答,却又听江亦珩道:“廖伯,我不是责怪你,这事跟你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求证一下,你的表情已经给我答案了。”说完,转身就走。
廖宗华想要拉住他,急忙道:“江少爷,你不要听别人挑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江亦珩愤然打断了,“挑拨?你不要叫我少爷,我只是个外地来的穷小子,是人家不要的垃圾,配不上江家的荣华富贵。”
廖宗华两行老泪顺着皱纹密布的脸颊流了下来,他颤声道:“可不能这么说,千万不要听信小人的谗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父亲纵有千般不对,却也是身不由己啊。”
江亦珩冷笑道:“廖伯,不管怎么样,我心里都是感激你的,谢谢你这么多年关照我们母子,今天这件事,我想拜托你不要说出去,也不想连累你,你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吧。”
廖宗华半晌点点头,注视着江亦珩走出房间,进而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第二天一早,江亦珩起床下楼,走到早餐厅门前时,果然看到江孝礼夫妇和闻蔚都在里面,他深吸了一口气。
闻蔚正笑着跟江孝礼讲话,见他进来,怕江孝礼责怪他睡懒觉不吃早餐,于是招呼道:“最近课程负担这么重,怎么不多睡会儿。”
江亦珩走到闻蔚身边坐下,拿起一杯牛奶喝了一口,笑道:“习惯了,到点就醒。刚刚说什么呢,那么高兴。”
“哦,公司的事,最近在推进社区连锁商超,前景不错。”闻蔚简略道,他觉得江亦珩有点不对劲,几个月都板着脸,今天怎么会笑得这么自然,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是吗?那恭喜你了,真是虎父无犬子,不如你给江孝礼做儿子好了。”江亦珩一句话说得在座几人皆变了脸色。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又道:“叶夫人,实在不好意思,这事跟你没关系,害你受连累了,你要不想听,可以先自便,实在对不住。”
“江亦珩,你要干什么?”江孝礼语气严厉地警告道。
“我要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们二位要干什么?今天是二月二十三日,江孝礼不知道是什么日子,闻蔚,你难道也忘了?”江亦珩冷笑着反问。
闻蔚当然没有忘,二月二十三日是他养母闻昭华的忌日,三年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亦珩,有话好好说,我当然没忘……”
“好好说?我忍了足足三个月,等的就是今天,你让我怎么好好说?江孝礼,你这个没有人性的伪君子,你抛妻弃子安享荣华富贵,可天谴和报应都没有落在你身上,死的却是我妈,凭什么?你们联合起来骗我认贼作父,你们怎么敢?无耻、卑鄙、下作!还装什么正人君子。是你害死了我妈,你要给她偿命!”
江亦珩愤怒地咆哮着,血红的眼睛怒视着江孝礼,狰狞地逼视着对方。
此时,叶菁已经走了,江孝礼气得大口喘气,闻蔚忙站起身来拉住江亦珩道:“亦珩,你冷静一点。”
“滚,你不要碰我,你们是一丘之貉,去做你的孝子吧。今天是我妈的忌日,她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天雪地里,你们却在这里谈笑风生?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人!”
说着,他将餐桌上的各类器皿一股脑扫在了地板上,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后,瓷片和玻璃碎屑狼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