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烛油一滴一滴流淌而下,凝固成泪,灯火渐如豆,最终燃尽而灭,屋内归于漆黑。
屋中一整夜未停的语声渐低渐小。
凌莘眼皮半垂,含糊呢喃,“…….我不清楚,我走时就是这样。”
韩施声音既轻且柔,似不愿惊跑他的困意,亦不愿放他就此入睡,“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凌莘强撑着重如千斤的眼皮答道:“我听客人提起你可能来了赵国,就去打听你的住所,找了过来。好困,我们睡吧。”
话刚说完,他眼睛一闭,当即睡过去,昏死一般。
室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不清,线条隐隐约约起伏。
韩如秉目光落在他的眉眼之上,指尖轻颤着,描摹他沉睡的脸。
八年后,他还是回到他的身边。
他的眼,他的唇,他的发,近在咫尺,伸手即触。
他终究,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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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莘睁开眼,窗外天光微亮,时辰尚早。
他迷迷瞪瞪爬过躺在外面的韩如秉,落地穿鞋。
一打开门,含着清晨露水湿气的凉风扑面而来,吹跑他的睡意。
他抹一把脸,反手关上门,往门外走。
大门早已有牛车候着,他边打哈欠边上车。
街上行人屈指可数,牛车畅通无阻,向前飞驰而去。
最终停在一间大门紧闭的酒楼前,车夫低声道:“公子,到了。”
倚着车壁打瞌睡的凌莘一脸倦意睁眼,摸摸脑袋上颠簸起的数个大包,自言自语,“那么快。”
他从车上下来,从怀里摸出两个钱币,塞给驾车人,“辛苦了。”
车夫从善如流收下,“小人应做的。”
凌莘来到酒楼后院,此刻后院门已敞开,探头进去,只见院内数人在备菜,切切洗洗甚是热闹。
他刚一走进去便让人发现了,大嗓门的阿贵一开口,所有人耳朵都嗡嗡作响,“你才回来?”
凌莘睁眼说瞎话,“不是啊,我刚刚去上茅厕。”
阿贵一指院子角落,“那里不就有茅厕。”
凌莘眼也不眨道:“这里太干净,我上不惯。”
阿贵还要说什么,凌莘打断他,“你看你,洗菜也不洗干净一点,过水就拿起,下次再有客人吃出虫子找我投诉,我让秋姨扣你工钱。”
阿贵不说话了。
凌莘道:“不高兴?”
阿贵沉着脸不作声。
凌莘心满意足。
阿贵这家伙爱偷懒,还说不得,一说就耷拉个脸给人脸色看。他早就摸透他那死出,故意找茬,省得他没半点眼色,总追问旁人私事。
他回到房中,和衣倒头躺下,呼呼大睡。
东方逐渐泛起鱼肚白,随后不久,丝丝缕缕金光冲破层层叠叠的云层,万丈霞光挥洒大地,天光大亮。
酒楼大门大敞,随午时渐近,楼内渐坐满人,声音嘈杂。
忙碌的一日再度开启。
凌莘哈腰点头送走一批客人,抹一把脸,咬牙切齿,“我以后要是再干酒楼就是狗。”
纯纯是干一行恨一行。
身后吵闹声越来越大,直到张隽发抖的声音响起,他才下意识回头。
“分明是你摸了我的屁股!”
话音未落,坐在她对面的贼眉鼠眼的男子拍案而起,粗鄙嚷嚷,“你说谁摸你屁股!你这种货色又没胸又没屁股,脱光衣服躺床上老子都没兴趣!”
人群中发出几声哄笑。
张隽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凌莘飞奔过去,不由分说将少女护在身后,挡住大半部分视线。
“怎么回事?”
对面长得贼眉鼠眼的男子满脸恼怒,“怎么回事?这小剑货想爬老子的床想疯了,自称我摸她屁股,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老子能看得上你?”
张隽带着哭腔怒道:“刚才就是你摸了我的屁股,我无缘无故冤枉你做什么!”
“谁知道是不是你见老子英俊,想上老子的床,”男子猥琐的眼神在少女露出的面孔上打转,“你这种货色我见多了,以为自己生得年轻貌美就肆无忌惮,其实不知道是几个人尝过的破鞋!哈哈哈哈——啊!”
男子猛地向前趔趄一步,捂着后脑勺愤怒回头,“谁敢打老子!”
一道身影出现在男子身后——少年面无表情缓缓收起拳头。
是江云和。
凌莘冲江云和使眼色,江云和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一左一右制住男子,硬生生将他拖了出去。
男子拼命挣扎起来,“你们要做什么!我要去报官!”
江云和冷冷道:“报官?你这种货色报官也是要被赶出来的。”
凌莘笑嘻嘻道:“他这种货色是什么意思?”
江云和道:“卖屁股都被人嫌脏的货色。”
凌莘对男子道:“听到没有?你这种烂屁股的货色。”说着,他哼起歌,“菊花残,满地伤~~”
男子勃然大怒,“你们这群剑人!老子要打死你们!”偏偏左右四只手都钳制得死死的,令他挣脱不得,地上留下两道长长拖拽的痕迹。
两人拖着他进了一条僻静深巷,直往里走到深处,将他摔在墙边,堵住他的去路。
男子骂骂咧咧站起来,嘴里尽是不干不净的词汇。
江云和双手环胸,语气笃定,“就是你摸了她吧。”
男子恶狠狠瞪着两人,“关你们屁事,我警告你们不要多管闲事,”边说着,阴恻恻地瞪向二人身后的张隽,“不然我让你们三个吃不了兜着走。”
英勇无畏的少女丝毫不怵,怒不可竭道:“方才你还不承认!”
男子正欲说话,旁边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上他的脑袋,发出极响亮的“砰”的一声。
凌莘吹吹发疼的手掌,面如常色跟江云和道:“这家伙脑袋挺硬的啊。”
稀松平常得仿佛只是打了一下阿猫阿狗。
男子气急败坏,欲还手。
凌莘眼疾手快用上十足十的力气一脚踹过去,男子瞬时捂住下半身,慢吞吞跪倒在地,仰起脖子,喉咙发出痛苦的“喔喔喔”声音。
江云和倒抽一口冷气,看不出来凌莘这么白白净净斯文秀气,下手却如此狠毒,这一脚,可谓是断子绝孙脚。
凌莘回头,冲同样瞠目结舌的少女挑眉笑道:“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少女此时还有什么不满呢,今日受的所有气都随这一脚付诸流水远去。
她破涕为笑,“很厉害。”
江云和兜头又给男子一巴掌,警告道:“下次再让我们看到你,你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男子不堪受辱,忍着痛踉踉跄跄站起身,眼睛发红,“我要杀了你们!”
猛地扑上来。
江云和一记飞腿,男子被踹到墙边,半天起不来。
江云和不解气,骑在男子身上,一边打一边骂道:“你居然敢那么嚣张,看我不揍你。”
凌莘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递给张隽,“吃不吃?”
张隽从他掌心抓了一小把,两人看着热闹,“咔嚓咔嚓”嗑起来。
凌莘时不时点评道:“轻了点,留不了印。”
男子本就是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家伙,哪里比得上年轻力壮又在气头上势要为少女出口恶气的少年,自然是被摁着打。
他几度尝试还手,少年打得越发狠了,便只能抱着头蜷缩在地,嘴里仍是不堪入耳的骂词。
凌莘本来老神在在,听到男子提及“……老子不但要摸她屁股,还要干死她,干死你们全家”时,脸色一沉,上去就是一脚,“还敢嘴硬!你个萎货全身上下只有嘴巴最硬。”
张隽“扑哧”笑了。
江云和眉眼舒展,起身指着男子道:“下次你别让我看到你,不然我打得你娘都认不得你。”
“怂货的玩意儿。”
“可不是,也只敢欺负姑娘了。”
三人嘻嘻哈哈离去。
回到酒楼,江云和还在意犹未尽比划道:“要不是担心打死人,我保管他说不出半句话来。”
凌莘斜睨,“瞅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蚊子都打不死。”
江云和不服气道:“什么叫作三脚猫功夫?我这分明是江家拳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无人生还。”
凌莘揶揄道:“走的时候他断气了?”
江云和气绝。
张隽有些生气道:“那人一开始还不认呢。”
凌莘道:“做了坏事,他敢认?”
张隽嘟嘴道:“他也知道这样不好,为什么还这样做?”
凌莘与江云和异口同声。
“因为他皮痒。”
“因为他犯贱。”
三人刚进后院,便见到黑着一张脸的妇人站在后院,面无表情盯着他们。
江云和与张隽乖乖道:“秋姨。”
凌莘嬉皮笑脸道:“秋姨,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厉害——哎呀哎呀!别拧别拧!”
秋姨揪着他的耳朵,唾沫横飞怒骂,“你知不知道那人还没给钱就随便带走他!这钱从你工钱扣!”
张隽与江云和看得龇牙咧嘴,仿佛感受到了那股痛意,趁秋姨教训凌莘的空档,悄悄溜出去。
各回各家,各找各娘。
夜已深,繁星点点。
宅子骤然敲响。
看门人睡眼惺忪前来开门,看到一张陌生的笑脸,“我找韩公子。”
看门人道:“你可是凌莘?”
凌莘道:“是。”
“公子今日一早便吩咐给你留门,你进去罢。”看门人退开一步,让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