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轻晃,来人墨发披散,身着宽大外袍,温润的眉眼宛若华光内敛的美玉,散发着莹润而夺目的光辉,皎洁如明月,清雅似幽竹,眸如点漆,盛着对面的轮廓影子。
晚风拂过他的发丝,吹皱心间一池春水。
他眼睛一眨不眨,生怕对面人下一瞬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对方低唤,“小韩公子。”
长睫适才颤动,他语声低低的,恐惊天上人一般,唤道:“小莘。”
对面人声音轻快,“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的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
这些年,重逢的场景设想了千百回,“好久不见”在他心中翻来覆去嚼遍,街上相似的背影追了又追,每每回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狂跳的心瞬时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如同死灰。
他也曾想过,到底要在异乡认错几次,才能得偿所愿。
纵使他清楚,这个人心无大志,只求安逸度日,离了齐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依旧怀揣期望,支撑着他度过数个春秋。
那个人不在身侧的年月分外难熬,彻夜不眠,辗转反侧,春伴雨声夏数蝉,秋闻落叶冬听雪。
思念至深时,无人的破庙里,他一步一拜叩求神佛,祈愿相见。
然而神佛无眼,下一次追背影,回头仍是陌生面孔。
今夜清风朗朗,星辰闪烁。
穿过漫长孤寂的岁月,那个人终究是趴在了他的墙头,两人之间,隔着一盏烛光。
“好久不见。”
韩如秉仰着头,扬起唇角,如此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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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莘稍一用力,便坐在了墙沿上,笑眯眯道:“我要下来了。”
韩如秉后退数步,让出位置给他。
凌莘向下一跃。
“啪!”
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第二次了。
他忍着痛,一脸无所谓地起身,大摇大摆,“走,进你的屋里唠嗑两句。”
毕竟是好几年没见的朋友,丢了脸也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以免更丢脸。
韩如秉忍笑,跟随在他身后,“好。”
凌莘一进门就打量起四周装潢,摸下巴纳闷道:“怎么布置得这么简单?”
韩如秉边倒水,边温声道:“是朋友的屋子,他平日不常来。他是赵国人。”
凌莘恍然大悟,赵人一向以庄严大气为美,不喜过多累赘装饰,所以赵国内目之所及,全是简约风格的高大屋舍。他坐下来,调侃道:“还是你有前途,一出门就认识那么多五湖四海的朋友。”
韩如秉笑了,不接腔,问道:“你为何来了赵国?”
凌莘摆摆手,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说来话长。”
前年,韩国打仗,征兵入伍,把走在马路上的他抓走,不顾他的申诉,强行塞进军营,他费劲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自此成了一名逃兵,逃兵罪名极重,他只好隐姓埋名,一路逃往赵国,日子才安定下来。
韩如秉听后,沉默了,这几年小莘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凌莘接过韩如秉递来的水杯,道:“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过来了?“
韩如秉言简意赅道:“赵国欲向齐国开战,我前来说服赵君收兵。”
凌莘吃惊道:“你有几成把握?”
赵王可不是一般人,从他即位后的种种事迹看来,这家伙相当凶残,而且极其聪明,寻常语言绝对打动不了他。
再说了,他会不会见韩如秉还是个大问题。
韩如秉道:“一成不到。”
凌莘心中毫不意外,道:“没事,打起来还有你叔叔撑着。”
韩如秉苦笑,这安慰之言不如不说,“叔叔若是愿意打仗,便不会同意出使赵国了。”
凌莘抿一口水,随口道:“你叔叔几时到?”
韩如秉道:“约莫十日后。”
“那么快?”凌莘放下水杯。
“此事久拖不得。”韩如秉眉宇间漫上愁绪。
赵王善战,上回便吞并了他们一座城池,俘虏上百名兵士,齐王愿用世间最珍贵的无价之宝交换亦无济于事,到手的东西,谁愿意吐出来呢。
当时使者原封不动带回赵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气得齐王躺了整整三日。
赵君说:“这等白玉,寡人宫中遍地皆是。”
他们奉为稀世珍宝的宝贝,赵君讽为只配垫脚,齐王如何不气,这还是齐王修养好,换了旁人,只怕当场吐血。
凌莘回想起自己当逃兵的那段日子,摇头道:“打仗苦的还是百姓。”
韩如秉道:“叔叔与我皆是这般想法。”他垂下眼喝水,白玉般的脸庞在昏黄烛光下格外打眼。
凌莘不禁瞅了他好几眼,心里困惑,这家伙怎么长开了,以前也没见有这么好看啊。
他大大咧咧拍一掌韩如秉的肩头,“你瘦了不少。”
韩如秉微微一笑,“前些年时常跟随师父云游各国,上山下水,颇为辛苦。”
韩如秉不是吃不了苦的性子,连他都承认的苦,必然是非一般的苦。
凌莘又拍了拍他,一切安慰尽在不言中。
“你有没有回过齐国?”
韩如秉淡淡道:“师父过世前曾回了一次,后来忙于游说,便再未回过。”
提起当年事,凌莘十分感慨,道:“当时我知道你走的消息,不知道多为你高兴,你的愿望成真了。”
韩如秉端起杯盏一饮而尽,方道:“叔叔替我打点了一切,否则我不会走得这样匆忙。”
凌莘羡慕道:“你叔叔对你真好。”
人比人,气死人。
韩如秉抿唇,“嗯”了一声。
凌莘打了个哈欠,神情闪过一抹疲倦,“我回去睡了,明天做完活再来看你。”
时候不早了,他明天还要早起做工,熬太晚身体撑不住。
韩如秉问道:“你在做什么活?”
凌莘坦坦荡荡道:“饭馆里的小二。”
他现今身份和韩如秉已是天壤之别,一个逃兵小二,一个天之骄子,但没什么好丢人的,靠自己双手混饭,这钱他挣得光明磊落。
韩如秉道:“不若你今夜与我同眠?明日我遣车送你回去。”
凌莘微微心动,他目前住在酒楼提供的房间里,五人一间大通铺,脚臭汗味,如雷鼾声一个不缺,夜夜袭击他的嗅觉听觉,韩如秉这儿高床软被,环境干净清幽,比他的宿舍好上百倍。
他佯作犹豫道:“我明天需得早起。”
韩如秉不以为意道:“我嘱咐一声下人便可。”
凌莘故作深思,半晌,矜持道:“可以。”
两人进入内室,脱了外袍上床。
凌莘舒舒服服躺平,喟叹道:“臭小子,来赵国也不通知我,自己过得这么潇洒快活。”
韩如秉侧着身面对他,笑道:“我如何得知你在此处。”
凌莘嘴里嘀嘀咕咕道:“你走了这么久,就没想过联系我?”
韩如秉道:“我给府上去了信,从来没有回信。”
连给叔叔的信,也未收到过回音,想来叔叔是铁了心要他专心致志跟随师父学习。
对此,凌莘无话可说了,道:“我们分别已经……”
韩如秉道:“八年。”
八年前他离开齐国,随师父远赴他方,至今八年整,他记得清清楚楚。
韩如秉凝视着凌莘光滑的脸,道:“你没变过。”
还是那么年轻,年轻得像流逝的时光避开了他,因怜惜他而舍不得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凌莘听懂他的意思,嘿嘿一笑,“我很抗老的。”他也侧过身,和他面对面道:“你成亲了么?”
韩如秉默然一瞬,道:“我此生不会成亲。”
凌莘讶异,“那么坚定?”
韩如秉:“嗯。”
墙上灯影微晃,烛火惺忪。
青年窃窃低语,谈心似的,问道:“为什么?”
韩如秉眼中带笑,语调温柔如水,“很好奇?”
凌莘实诚道:“非常好奇。”
韩如秉道:“我一心向学,无意成家。”
凌莘问道:“从这儿离开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韩如秉道:“回师父家中,与师兄师弟们整理师父生前的所有文章与对我们的教诲,编纂成册,供天下人传阅。”
绸被下,凌莘伸出手,竖起大拇指,“好徒弟。”
韩如秉道:“这也是师父的遗愿,他临死前的心愿是天下太平,我此番前来,为了齐国,亦是为了师父。”
凌莘蓦地道:“赵王会不会让你进宫门?”
韩如秉道:“我已托人带一物与他,料想他会见我。”
凌莘问道:“是什么?”
韩如秉道:“师父生前拖着病体写的最后一篇文章——《论战》。”
凌莘道:“讲了什么?”
韩如秉说了几句。
凌莘一句也没听明白,迷迷茫茫道:“你琢磨透了?”
韩如秉道:“尚未。文章深奥隐晦,我已倒背如流,却仍只是半解一知。”
凌莘笑吟吟,“怪不得你只有一成不到的把握。”
敢情是拿文章做敲门砖,后面全靠自己发挥。
韩如秉略显羞赧道:“是我愚钝。”
凌莘忽而一本正经,“别妄自菲薄,你不愚钝,只是太谦虚。”
如果韩如秉是笨蛋,这世上就没有几个聪明人了。
韩如秉眼睛发亮,“原来你是这样看待我的。”
凌莘得意挑眉,“我最看好你了,好好努力。”
韩如秉郑重道:“我定然不负小莘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