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边陲。
集市人潮涌涌,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两侧店铺栉比鳞次,既有卖胭脂水粉、文房四宝的,也有卖布匹靴子、油米醋茶的,既有医馆当铺,也有食肆酒馆,使人目不暇接。
一辆灰扑扑、不起眼的马车在人群中缓慢前进。
马车内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挑起帘子,露出一张年轻俊俏的脸蛋,好奇地环视四周,面上布满兴致。
青年眼尖,看到街巷一角斗蟋蟀的人群,跃跃欲试,企图跳下马车,身后一只手及时揪住他的后领,“凌兄,莫要贪玩。”
凌莘回头商量道:“我一会儿就回来,用不了多少时间。”
背后的人异常坚定,“先去吃饭。”
“好罢。”凌莘遗憾地妥协。
此际正值晌午,艳阳高挂。
马车在一间食肆面前停下来,凌莘与方芝元自车厢内下来,走了进去。
食肆装潢颇为简陋,粗旷而质朴。
入乡随俗,凌莘仿照北地人们大马金刀坐下,方芝元见了,也学过来,旁边一个姑娘看到,直发笑,笑他二人这等清瘦文弱却学得豪放做派,方芝元红了脸,默默矜持收拢双腿,抬头挺胸,坐得格外端正。
凌莘美滋滋地寻思,这坐姿果然帅气,适合与众不同的他。想着,他便朝这姑娘抛了个媚眼,姑娘横他一眼,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菜上来了,都是些北地风味的粗食。若是以往方芝元定然吃不惯,奈何这两个月舟车劳顿,既在深山老林里受过寒,也在荒无人烟处挨过饿,万幸路上有凌莘相伴才不至于难熬,是以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凌莘看了直感慨,好好的一富家公子哥平白无故吃这么些苦,真是不容易。
方芝元扒着饭,抬头问道:“凌兄,你怎么不吃?”
凌莘神色自若道:“我等菜上齐了再吃。”
方芝元便专心吃饭。
待方芝元吃饱放下碗筷,最后两道菜上来了,是两道极符合方芝元口味的江南小菜。
迎着方芝元疑问的目光,凌莘解释道:“我打听过,这间食肆的厨子会做几道江南菜色。”
方芝元:“你为何不告诉我?”
凌莘理直气壮:“你没问。”
方芝元:“……你就是想吃独食。”
凌莘埋头猛夹菜,佯装没听到。
用过饭,凌莘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和方芝元出门,一路向东街走去。
东街多数是些歌舞百戏,杂耍技艺的表演,异常繁华热闹。
凌莘在一个杂耍班子前看直了眼睛,惊呼不已,“好厉害!”
方芝元却表现得兴致缺缺,“没有宫里的好看。”
凌莘眼睛黏在技艺人身上,随口问道:“你说什么?”
方芝元敷衍道:“没什么。”
再往前走几步,却见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跪在地上,哀哀戚戚地啼哭,身旁躺着一个闭着眼睛宛若安详睡去的老大爷,四周围满了人,正指指点点。
凌莘瞬时精神一振,嘴里嘟嘟嚷嚷,“是不是卖身葬父?让一让,让一让。”说着,挤进人群里面去。
他凝神细听女子的话,原来不是卖身葬父,而是筹钱葬父。
女子脸色苍白,双眼红肿,“请各位父老乡亲伸一伸援手,赏小女子几文钱罢,小女子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大家。”
看上去委实可怜。
话一出口,当即有人扔了钱到她面前,一文、两文、三文,慢慢的,女子面前的铜钱堆得犹如小山一般高。
方芝元的视线落在女子方向,聚精会神看了老半天,凌莘注意到了,推推他,“别总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多没礼貌啊。
方芝元脱口而出,“她和她爹长得不太相像。”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内里一圈人听到。
人们纷纷投以谴责的目光,别人的爹都没了,还在这里尽说风凉话,毫无同情心。
凌莘飞速拉开二人距离,嘴里嘟哝,“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哈。”
女子亦不免听见了,动作一顿,哀泣道:“这位公子不赏钱也不打紧,只是做什么说这样的话?让人听了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呢,可怜我没了老父亲,还得受这样闲言碎语,倒不如随我爹一同去了罢了。”
人们对方芝元怒视相向,“不会说话就闭嘴。”
凌莘站到了方芝元的对面,满脸无辜仰头看天,以此证明他绝对不认识这个人。
方芝元皱起眉道:“他二人确实长得不太像。”
此言一出,犹如火里浇油,人们愈加义愤填膺,不约而同指责,“哪儿有你这样的人。”
“就你长眼睛,我们没长眼睛啊,像不像我们不知道?”
“好冷酷无情的人。”
还有人说:“把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子扔出去!”
女子跪坐在地上,抹着眼泪。
眼见方芝元引起众怒,已有人撸起袖子了,凌莘挪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对地上的老大爷悄咪咪低语,“一两,你坐起来。”
面容死灰的老大爷一脸安详。
凌莘佯装在蹲着歇脚,见没人注意他,又凑过去,“五两。”
方芝元已经被愤怒的人群包围了起来。
老大爷仍旧双眼紧闭。
凌莘一咬牙,“十两。”
老大爷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凌莘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趁人不注意,飞速塞到老大爷手里,“给。”
老大爷的手一合拢,握紧银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银子塞进袖里,猛地坐起来,眼神迷蒙道:“秀儿,我这是怎么了?”
“鬼啊!”
本来在教训方芝元的人们转头看到老大爷坐起来,瞬间四下惊慌逃散。
顷刻间,周围只剩下他们四人。
女子攥着手帕,一脸茫然,“叔,你起来干什么?”
凌莘走到方芝元身边,煞有介事点头,“果然不是亲生的。”
方芝元满脸迷惑,“他,他,他怎么起来了?”
凌莘深沉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方芝元:“?”
凌莘补充道:“用你的钱。”
方芝元:“??”
他怎么时常听不懂凌兄的话?
经过这一小插曲,凌莘和方芝元都没了逛街的心思,两人朝马市走去。
进入大漠便要弃马车而骑马了,两人在此停留,一方面是为了休整,一方面也是为了买马。
顺利买好马,二人回到食肆,原先雇的马车车夫还在等待二人结账。
不料,结账时,车夫腆着脸狮子大开口,“两位老爷,这三十两着实不够车马费,您看是不是再添二三十两?”
方芝元吃惊道:“六十两够买一辆马车再搭个车夫了。”
车夫随即声泪俱下,提起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要照顾,生活艰难,望两人不念相处这么多日的旧情,也念在他家中三岁孩子的份上,再添一点。
听了他一番哭诉,方芝元很是同情,钱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他只是不愿当冤大头,但既然对方都这么请求了,他再不答应岂不是不近人情。
凌莘摁住方芝元掏钱的手,抹眼泪道:“我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七岁家里的狗老死了,十岁流浪街头,十二岁照顾我的老乞丐病死,十五岁收了个徒弟,结果徒弟被车撞死,二十岁隔壁叔叔乞丐被人打死。我一生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这些钱全是我用命挣来的,你要是忍心,你就拿去吧。”
他从怀里掏出钱,呜呜哭着塞车夫手里,车夫惊恐抛回给他,骂道:“晦气。”连滚带爬走了,他可不想和克死一群人的晦气鬼待一起,谁知道会不会克死他。
凌莘眺望他驾驶马车落荒而逃的背影,幽幽叹气,“胆子小了一点,你说是不是。”
方芝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