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天边一弯残月躲在薄纱似的云雾后面,幽幽地向大地洒落清辉。
酒楼最后一桌客人也醉熏熏相互搀扶出了门,酒楼内仍旧灯火通明,外头的灯却已熄灭。
门从里头上了闩,酒楼所有人员被召集在一楼大堂上,排了三排,齐齐整整站着。
人们交头接耳,“这大晚上做什么呢?”
“说是要开会。”其中一个消息较为灵通的小二说道。
“开会?这又是何意?”
“你个傻子,说我们做得不好,要训我们的意思。”
站在最前头的掌柜严肃喝道:“安静!”
人们纷纷噤口,认认真真聆听这一回形式不同以往的讲话。
掌柜轻咳一声,板起面孔,“今日有位贵客反映,这几道菜是馊的,你们都上来给我试试,尝一尝这位客人说馊了的菜,好好反省一下你们在这里面的失职!”
话一出口,满堂炸开了锅,人们七嘴八舌一轮,“怎么会是馊的?”
“以前可没出过这样的事。”
“阿贵,是不是你把关不严,把我们酒楼的招牌砸了?”
“放你全家的狗屁!”
掌柜缓了缓,“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酒楼里进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给他们吃馊的菜,我看你们都是不想活了。”
人们忧心忡忡道:“那可怎么办?”
“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呢。”
“我可不想进牢里。呸呸,不吉利。”
掌柜继续道:“接下来你们一个一个上来试这几道菜,看看是不是真如贵人所言是馊的,把你们的皮都给我绷紧了!”
第一个试菜的就是厨子之一阿贵,他主动请缨,“我来!”
他风风火火走到掌柜身边的桌子,拿起汤勺,第一道菜是石肚羹,他轻轻舀了一小勺汁放进嘴里,面露疑惑。
第二道是麻腐鸡皮,他夹起一块,纳入口中,疑惑之色越发浓了。
第三道是滴酥水晶烩,他也吃了下去。
第四道……
第五道……
直到全部试完,他正要同掌柜说什么,“这……”
掌柜飞快打断他的话,“下一个!”并让阿贵闭上嘴,站到另一边。
阿贵只好听从。
人们一个接一个上来,每个人试完之后都是满脸不解,越发引得后试者好奇起来,纷纷自觉排起队。
人群当中一个瘦小鬼祟的身影招来了掌柜的注意。
掌柜开口斥道:“丙子,你干什么!”
丙子正浑水摸鱼试图混入试吃完毕的队伍里头,听得掌柜开腔喊他,他冷静道:“我已经试完了。”
掌柜大骂,“你试个屁,给我站回去。”
丙子大声道:“我真的试完了。”
掌柜怒道:“那你说是什么味儿的?”
丙子嫌弃道:“臭了。”
一旁的阿贵冷笑,“臭个屁,这是我下工前新做的。”
他试完就想起来了,下工前,前头又让他做了这几道菜,材料俱是用的最新鲜的,现时不过春末夏初,气候正合适,怎么可能会馊掉。
掌柜冷着脸道:“丙子,可是你做的?”
丙子嘴硬道:“我不知道掌柜你的话是何意。”
“你不敢吃,肯定是你。”二楼传来清清朗朗的指认。
凌莘拄着一根问掌柜要来的拐杖,从二楼走廊上走下来,脚步虚浮,面色萎靡,一派虚弱之相。
丙子看到凌莘,不自觉地倒退一步,“不是我。”
诸人迷惑地看着掌柜等人,不明白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掌柜发话道:“大家都散了,丙子留下来。”
有人道:“这菜还没试完呢。”
凌莘道:“不用试了。”
诸人看向掌柜,掌柜点点头,“大伙儿都散了罢。”
凌莘一步一步朝丙子走过来,丙子见势头不妙,拨开人群,拔腿就跑。
“都给我让开!”凌莘大喊。
他摆出打棒球的帅气姿势,掂了掂拐杖,挺沉的,是上好的木头,不愧是大酒楼,随便出手就是好东西。
重要关头,他竟还有心情感慨,他可佩服自己的心理素质了。
接着,他朝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狠狠一挥,拐杖脱手甩飞出去,正中后脑勺,丙子惨叫一声,当场倒地。
他转头对刚刚下楼的方芝元笑说:“我的乞丐甩棍,如何?”
灯火下,他的两排小白牙好似在闪闪发亮,唇边印出一只小梨涡,可爱得紧。
方芝元想,他可能中毒过深,要不然怎么会在此时感到头晕目眩,不敢直视凌莘。
方芝元十分捧场,惊奇道:“今日一见,才知‘乞丐甩棍’之招的厉害之处。”
凌莘笑得愈加得瑟。
掌柜唤来打手将丙子抓起,驱散了看热闹的诸人,诺大的酒楼转眼只余下掌柜、打手、丙子、凌莘、方芝元数人。
凌莘和掌柜在两边凳子上坐下来,方芝元坐首位。丙子被五花大绑,跪在中间,打手立在一边。
凌莘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词:三堂会审。
方芝元沉声道:“你为何下毒?”
丙子死活不认,拼命摇头,“我没有,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方芝元下令道:“搜他的身!”
打手看了一眼掌柜,掌柜点头,打手马上不顾丙子反抗,强行将丙子身上翻了个底朝天,物品在桌上一字排开,连掏耳勺都没放过。
其中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掌柜严肃地拿起小瓷瓶,逼问丙子,“这是什么?”
丙子慌忙道:“我不知道,不是我的。”
凌莘问道:“不是你的是谁的?”
丙子连连摇头,“真的不是我的,不知道是谁放我这里。”
凌莘露出森森冷笑,“你小子不错啊,敢给爷爷投毒,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且说说这瓶东西是谁放你这儿的?”方芝元咳嗽两声,菜肴他吃得少些,中毒也轻,不似凌莘那般严重。
丙子梗着脖子,打定主意是一个字也不透露,“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凌莘眯起眼睛,“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知道这是瓶毒药。”
从头到尾,这小子就没有否认过,瓷瓶被发现的第一时间马上撇清关系,还说不是他!
丙子神情一慌,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凌莘神色放松下来,拿起小瓶子,“这瓶毒药是别人给你的,是不是?”
丙子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凌莘打开瓶子,想闻一闻,瞬间反应过来,这玩意儿别是能吸进呼吸道里面吧,到时候造成二次中毒,只怕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回来。
他若无其事把软塞塞回去,放下瓶子,慢悠悠绕着丙子转,“有人给了你这瓶药,还给了你好处,叫你在我们的菜里面下毒,你鬼迷心窍听从了,没想到的是,我们居然把你抓起来了,还搜出你身上的证据——”
他的手伸到桌面上,经过小瓶子上方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拿起来,而是出人意料的,一把拎起沉甸甸的钱袋子,“这,就是证据!”
在场之人皆面露惊讶,方芝元问道:“不是那个药瓶么?”
凌莘说得正来劲,眉飞色舞道:“等我说完。”
掌柜听的津津有味,催促道:“继续说。”
“对方给了你很多钱,你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凌莘倒出钱袋子里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并着数枚铜板躺在他的手心,在灯光下发出炫目的光芒。
“现在,我们要将这袋证据和这瓶毒药交给官府,以谋害罪名把你抓起来砍头。”凌莘话音未落。
丙子猛地站起来,急切大吼,“这不是证据,他根本没给我银子——”
凌莘与方芝元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哦——”
凌莘趁热打铁追问:“这个‘他’是谁?”
掌柜厌恶地看着丙子,“你还说不是你!”
就是这个小子,让他的春日楼差点开不下去!
丙子慌里慌张道:“求求你们大人有大量放过我罢,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按照他的吩咐把这玩意儿下在你们的菜里,我压根儿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凌莘恨不能一脚踹过去,拿好处害人的时候倒是爽快,出了事要承担责任就装无辜,天底下哪有那么划算的买卖。
他捏起拳头,装作要打他。
丙子吓得连忙闪躲。
方芝元倒是利索,在丙子躲到他身边时,抬起腿就是一脚过去,丙子在地上狼狈地打了个滚。
“掌柜,大夫来了!”
一个小二从后门进来,身后急匆匆跟着白天为二人诊断的长须大夫。
大夫急急忙忙道:“听闻抓到人了?让我来瞧一瞧。”
凌莘指一指丙子。
方芝元递了小瓷瓶过去,“就是这瓶毒药,大夫你且看看是什么毒。”
大夫接过小瓷瓶,在桌面上摊开一条帕子,小心翼翼从瓷瓶里倒出一些粉末来,取出银针,针尖一触即黑,黑色往上爬了半段。
大夫倒抽一口冷气,“剧毒哇。”
他捻须看向丙子,肃容问道:“你从哪儿拿来的?”
丙子看看左边的凌莘,看看右边的掌柜,前面的方芝元,皆个个面色不善盯着他,便蔫了,老老实实道:“别人给的,我也不认识,他给了我好多银票,还给了我这瓶东西,称只要把这瓶东西下在他们的菜里,这些银票就全部都是我的。”
凌莘又握起拳头,在他面前威胁地晃,“敢情没有给银子,给的是银票是吧,你小子跟我抠字眼呢。”
这就不好办了。大夫皱起眉,“那人是什么打扮?”
“普普通通。”丙子脱口而出,看样子不像在撒谎。
掌柜犯难了,“这要如何找?”
凌莘倒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为什么给我们下药?”
丙子嘟哝道:“不是给你下药,是给他,”他看了看方芝元,“对方指定要我给他的菜下药。”
也就是说,凌莘是无辜受牵连的。
凌莘匪夷所思道:“为什么给他下药?”
方芝元一瞬间似乎想到什么,脸色难看起来,喃喃,“看来风声走漏了……”
“你说什么?”凌莘没有听清。
“无事,”方芝元愧疚地望向凌莘,“凌兄,这回是我连累你了。”
凌莘实诚道:“你确实连累我了。”
大夫逼迫丙子,“你再想想,对方还透露了什么?”
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借口再推脱,只好使劲回想道:“他好像、好像还说……”
“说什么?”大夫急问道。
“好像说了句,中了这种曼罗花的毒,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丙子绞尽脑汁回忆。
凌莘气愤地一脚踢过去,“你还说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知道这是毒药还下他们菜里,心肠如此歹毒。
丙子给踹得翻一跟头,“哎呦哎呦”直叫唤。
大夫冥思苦想半晌,恍然大悟,“是曼陀罗散!旧时我曾在古籍上看过,曼陀罗生长于漠北一带,含有剧毒,中毒者先是吐血,后日渐虚弱,直至死亡。”
凌莘道:“我现在就觉得很虚弱是怎么回事?”
大夫瞥他一眼,“你这是心里作祟。”
凌莘:“……”
方芝元问道:“如何解毒?”
大夫捻须,“古籍上还记载,曼陀罗的剧毒只有漠北一带生长的灵草才能解毒。”
方芝元皱眉,“灵草是什么草?”
“名字便是灵草,根茎黑绿,果实通红如火,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灵草结的果,可能是解药,也可能是毒药。”大夫沉思道。
方芝元困惑道:“何解?”
大夫摇头,“不知。”
方芝元转头看凌莘,却见他已经在与掌柜讨论起别的内容。
“我一身肌肉,”凌莘高高撩起袖子,向掌柜展示二头肌,“不会因为中毒虚弱而消失吧?”
掌柜看着他手臂上两块小肌肉,诚实道:“在下不知道肌肉何意,却知道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是不会因为某种原因消失的。”
凌莘大怒,欲同掌柜决斗。
方芝元忙抱住他,“别闹了,我们先想办法解毒。”
凌莘瞬间冷静下来,转头问大夫,“怎么解毒?”
大夫:……敢情方才这小兄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大夫重新再说一遍。
凌莘琢磨半天,脸色严肃,准备开口。
大夫满脸期待,并好奇他的解决方案。
只见凌莘沉声道:”我知道了,我们要去大漠。”
大夫一哽,想了想,好像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