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岁晚自饭后回了房,就没有再出来过。那个晚上宋今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总觉得心中很别扭,既不明白林岁晚为何突然同她提及薪水,又不明白现下二人这样像闹别扭生闷气的局面是为哪般。只不过她转念又想,照林岁晚的性子,说不定只是累了回房休息,她这带着小刺的两句话,根本就落不进人家心底。
就这样想着想着,直到实在困不住,才心乱如麻地沉沉睡去。
次日早晨,宋今烟却是被一阵敲门声叫醒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挂钟,已将近十一点,本以为是锦姨找她有什么事,睡眼惺忪地去开了门,却见是林岁晚站在门口。
宋今烟霎时就清醒了过来。
“夫人……”她轻声道,声音很软,不敢直视林岁晚。
但林岁晚只是神态自若地说了一句:“有电话找你。”
宋今烟想起昨日和林飞白的约定,知道是她的电话来了,只不过林岁晚就站在她跟前,她其实无话可说,但总觉得自己应当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没开口,林岁晚就转身准备离开了。
“我愿意!”
宋今烟没忍住,很是突兀地开了口,叫住了林岁晚。
“什么?”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宋今烟无端觉得有些羞怯,赧颜嗫嚅道:“我是说,我愿意做老师,教阿夕读书。”
她说完才敢抬头,目光灼灼。
“那多谢姑娘了。”林岁晚似乎说的还是她一贯平淡话语,然而分明有笑意隐隐浮现,在眼底荡漾开来。
宋今烟看见了。
她心满意得地去到客厅,回拨了林医生的电话,听林飞白说程雁今日有课,不过可以中午一起到餐馆吃个便饭,宋今烟答应了。等她挂了电话,林岁晚已然离开,她近来一向如此,宋今烟倒也不觉得奇怪,就去和锦姨说了一声自己不用中饭,收拾好东西也外出了。
她按电话约定,先到诊所去寻林飞白,也许是林飞白特意交代过,她只是拉住一个护士问了问,就被指了一间诊室的方向。
诊室门半开着,隐约可见里头的装潢简约而干练,唯独引起宋今烟注意的是里面一个很高的书架,想到林宅中一本书也不见,林飞白这儿倒是连诊室中也有不少书。她瞥过去能看见几本似乎是从前母亲偷偷给她看过的,似乎是《青松》《星辰》《青年》等一些地下刊物,但无法辨认得很清晰。
在书架旁的桌上,似乎是一个女士靠在那里。她正要扣门的时候,听见林飞白在里面说道:“那一会儿给你点你最爱吃的八宝圆鱼,算我请客赔罪,别生气了嘛,好不好?”
和宋今烟在林宅见过的那个一丝不苟,不卑不亢的林飞白不同,此时她声音软糯,讨俏对方,即使只是一听,也让人觉得明媚。
宋今烟不便打断,本欲到外间坐会儿等待,却只听得对方说道:“别在这儿给我撒娇撒痴的,该不会根本没人要见我,是你自己寻了个由头将我骗出去陪你吃饭。”语气中虽有嫌弃,却也听得出来喜笑盈腮,想必听了林飞白的话也很是受用。
林飞白道:“真有!我怎么敢骗你呢,姐姐?”
听见她这一句婉转的尾音,站在门口的宋今烟莫名其妙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偷听别人说话,总归是不礼貌的……这样想着,她也就走开来到外头寻了个地儿坐下。只是她刚坐了一会儿,就见诊室门开了,林飞白和一位身着黑香云纱旗袍的女人走了出来。
林飞白瞧见了宋今烟,飞快地瞥了那女人一眼,有些什么羞赧的神情一闪而过了,而后走到宋今烟面前,恢复了熟悉的落落大方。
“姑娘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程老师,她是我的……朋友。”林飞白说。
“你好,我是程雁。”那女人主动伸/出了手,看向宋今烟。
宋今烟看过去,对面是一位约莫比母亲小几岁的女子,那一身旗袍和她干练的短发别样相配,像是直接从她沉毅的气质中生长出来的,一对祖母绿的耳环随着身形的晃动而微微摇曳,坠在那儿似两颗经过了雕琢的泪珠。
她想直接把信递过去,又知道二人初见,怕显得突兀,她想说起母亲,又想程雁与母亲相识相知,不敢直接告知她母亲已逝。
然而程雁的手伸在空中,她不敢不握,也就容不得迟疑。
“程老师,我叫宋今烟,我从南溪来……”她回握了一下程雁的手,一双有些粗粝但足够温厚的手,与母亲的绵软不同,“我是方婉君的女儿。”
“婉君?”
程雁的声音中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惊喜,而一旁的林飞白却面色一沉。
“婉君姐近来可好?”
宋今烟低下头去,看到自己身上的旗袍是锦姨请相熟的绣工做的,被剪裁得非常合身,没有一丝多余的面料供她在心中动荡无力时能抓着,借一借力。
她只觉得自己站在那狭小的诊所中,像一株枯草一样飘摇。
“宋家破产,我父亲遭人暗算,横死街头,又遇南溪陷落,母亲当机立断,带我出逃,今烟无能,没能照顾好母亲……十二月初八,母亲已病逝,葬在望山城郊,云岚山上。”
这些过往,是宋今烟自方婉君去世后,第一次对外人提起。
林岁晚只知她父母双亡,此中内情,林岁晚闷着没有探问,宋今烟便没有说。如今在母亲的故友面前,她终于抑制不住,倾诉出来,遥想从钱庄破产到现在不过数月,但那些过往的画面几乎在她脑海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连带着她的视线也已经模糊不清。
短短几句话说完,宋今烟早已泪流满面。
程雁听到这些,待在原地,顿口无言。
一别多年,记忆中的方婉君还是年轻的模样,与宋今烟所描绘的这个流落失所,疾病缠身,但心如坚石的模样不甚匹配。她竟然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这个做了母亲的方婉君与自己的记忆更匹配,还是眼前的宋今烟更像曾经那个温润如泽的人多一些?
程雁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孩哭到不能自抑,几乎是站立不稳,她想要去扶住她,但终归是觉得二人不过是初见,她和旁人不同,一向是知晓分寸的,因而那已经抬起的手在空中颤了颤,终是没有再向前。
而一旁的林飞白把程雁的犹疑尽收眼底,她迈出去半步,隔着一些空气,把宋今烟轻轻地揽了过来。
“姑娘节哀,要保重身体啊。”她说。
她先前听林岁晚说过,宋今烟父母已逝,孤身一人逃来望山,林岁晚心中不忍,嘱咐过她一定要多加上心,别给女孩落下什么病根。她仍然还记得林岁晚当时的神情,知晓她给了宋今烟这么多关怀,除了因为她心慈好善,也因为她……想到了曾经的自己。但个中缘由,林岁晚不知其详,林飞白也是今日才得知,她无法想象这短短几句话的背后,是多少次午夜梦回的痛哭。
“宋姑娘的眉眼……很像你的母亲。”程雁开口时,嗓音已有些沙哑,“来年清明,请姑娘带我一起去云岚山,给婉君姐扫墓吧。”
宋今烟没有出声,但微微点了点头。
林飞白感觉到怀中的女孩渐渐平静了下来,但从她的肩头从诊所外望出去,她看见林岁晚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
“姑娘,大姐来了。”
“什么?”宋今烟抬头,轻轻推开了林飞白,抹掉眼泪后才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去看,她挤不出笑,但分明透出惊喜,说话的声音还带着一些鼻音,“夫人怎么在这里?”
林岁晚掩藏在大衣袖口中,攥得很紧的手,慢慢松开来了。
她走进来,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摸了摸宋今烟的头发。
秀发柔软,像蓬茸的草。
忽而草下有一只小猫蹭了蹭她的手,像一阵风过带来毛茸茸的摇曳,一阵颤/栗顺着手蔓延到了林岁晚心底。
“林医生叫我来的。”——她不唤“四妹”,只因这话是对宋今烟一人说的。
看出来宋今烟情绪已好多了之后,林飞白笑道:“既然人齐了,咱们就走吧,再晚了,恐怕南都饭店就没座位了。”她想了想,对宋今烟解释道,“人多,才能吃多几个菜嘛。”
宋今烟“噗哧”一声,终于笑了。
几人都穿好了外衣,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林飞白习惯性地挽住了程雁的手臂,见林岁晚和宋今烟突然回头,惊得她登时松开了手。但程雁却很快抓住了林飞白,顺着她的小臂滑下去,直接牵住了她的手,不动声色,但十指相扣。
林飞白在那二人的目光中,不敢挣/扎,生怕引人发问。
而宋今烟好像没发现什么,只是说道:“林医生请带路吧。”
“哦,好。”被程雁弄得有些吓懵的林飞白,木讷地点了点头,往前走去。经过二人身边时,她明显感觉到林岁晚的眼神落在她的手上,再看向她时目光中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探究。
*
南都饭店。
几人步行而至,午间正是热闹的时候,只因林飞白经常来这吃饭,和店小二相熟,才寻到一个临窗的小方桌。
林飞白道:“宋姑娘看看,想吃什么就点,今日我请客。”
接过菜单之后,宋今烟点了一个糖醋鲤鱼,就把菜单递给林岁晚,道:“夫人也看看吧。”
正端起茶杯的林岁晚手上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为难,很快被她遮掩了去,她没有接,只是端稳了声线:“不用了,四妹决定吧。”——她不再只是对宋今烟说话,看向了林飞白,隐有求助之意。
林飞白接过宋今烟手中的菜单,赶在宋今烟开口之前说道:“看来还得是我来。”算是把这件事岔了开来。
她叫来店小二,先点了程雁爱吃的八宝圆鱼,然后像报菜名似的,把糖醋鲤鱼、芙蓉鸡片、拔丝山药、泰山三美汤一并点上了。
在等菜的间隙,林飞白对林岁晚说道:“对了大姐,既然今天见到你了,我就一并跟你说罢。那天我问到同春班一位剧装科箱倌,他说如今演出多了,像段青黛之类的角儿也需要多些戏服,倒是也觉得若城里有间剧装店,他们不用时常去外头的戏衣庄订制,那应该会方便多啦。”
林岁晚道:“嗯,我也问到跟我家相熟的几位绣工,其中一位先前在一个戏衣庄做过学徒。”
“那真是太好了!”林飞白喜道,“大姐能找点事做解解闷,我太开心不过了。”
原来,林岁晚近来常常外出,是和林飞白一起为这些事情奔走吗?宋今烟心想。
“夫人想开一间剧装店?”她想着,就问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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