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烟就这样又在林宅住了一阵。她已大好了,期间林飞白又来看过一次,也说无碍,只是嘱咐她日后多加注意饮食,免得再度感染。那时候锦姨拍拍胸/脯很自信地说,那自家做饭肯定是再在放心不过的,宋今烟听着,不敢应答什么,只觉得幸福得有些惶恐和苦涩。
林岁晚和锦姨从来不提请她离开,而她偶尔起了话头,却又总是被锦姨岔开,当她再往下说几句时,林岁晚就总是冷了脸,生气似的一言不发。想到自己确实也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她也就半推半就地一直住了下来,那些话渐渐不再提了。
其实待在林宅倒确实是惬意,宋今烟心里过意不去,总是主动提出做些什么,但林岁晚总是拦住她,或是看出的她锦衣玉食,做不惯事,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愿让她做什么事。
所以宋今烟差不多只是会和锦姨一起备菜。那几日林岁晚常常外出,并不明说她去做什么,锦姨习惯了不问,而宋今烟则是不敢问。
她只是会在一些时候非常清晰地意识到,林岁晚对她再好,她好像也还是一个外人。
所以她不敢问林岁晚外出做什么,正如她不敢问林岁晚跪在佛像面前,求的是些什么,她不敢问锦姨每日吃着清茶淡饭到底会不会腻,不敢问宅院外的花园为什么终日荒凉却无人打理,也不敢问林岁晚不让她帮锦姨做事,是不是因为宅子里有些门窗紧闭的房间,不能让她进出。
她很突然地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该走了。
那时冬又更深了一些,又落过一场雪。她像林岁晚不解释自己外出一样,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装好了母亲的信,请锦姨指了去明德女校的路,就往外头走去了。
差不多算着学生们散学的时间去到那里,站在学校门口,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
很小的时候,她只是在母亲方婉君的教导下读书,她从小背诗就背得好,起初母亲只当孩子在照猫画虎,然而当她路还走不太稳的时候,竟然就在某一个月色很亮的夜晚,指着漏光的窗框,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句:“疑是地上霜。”(1)
那些诗歌经过母亲,从天地流进她的心里,又从她的心里流回了天地。
其实是很简单的句子,但是她还那样小,就已经懂得了。于是这件事让母亲分外惊喜,母亲期待着她能好好读书,将来做学问,她把这个学诗早慧的例子讲过给很多人听。
再大一些,她就不只学四书五经,也开始跟着母亲念诸如“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2)之类的,在家里披着被单,演莎士比亚笔下那些女扮男装的角色四处奔跑。她上过私塾,读过女校,皆算是当时开南溪新风之举。
只是如今回看,那些只知诗书萧然尘外的日子,到底寻不着了。
她等到那些散学的女学生笑语声渐渐远去了,才一点点回神,在校门口的岗亭处说她找“程雁老师”,但大约是保卫员看她面生,还是将她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放她进去。
学生们早已四散离开了,正当她觉得自己要无功而返之际,她突然看到从学校里面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林医生!”
宋今烟如获救星般的挥了挥手叫道,而后却看见那位穿着西式连衣裙,把咖色大衣裹得紧紧的女子,脚步顿了顿,面色很是古怪。
林飞白抢在她前面开口,似乎是不想被询问,“宋姑娘怎么在这里?”
“林医生,”宋今烟很是热情地跑过去,下意识地想扯一扯她的衣袖,然而她手刚碰上去,林飞白却如临大敌似的一下甩开了她的手,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是尴尬。
但宋今烟似乎也不大在意,愣了两秒,就笑容如常地说道:“林医生,我来找一位程雁程老师,保卫员不让我进去,你可以带我进学校吗?”
“你找程姐……”她话溜出了嘴,才意识到不对,飞速补充道,“老师做什么?”
宋今烟原先只是看林飞白从学校里面走出来,还在想她约莫是和校医有什么往来,因此只提能不能带自己进去,并不谈其它,现在见了林飞白的反应,却见她似乎是和程雁认识似的,她自然又惊又喜。
“诶?林医生认识程老师?”
林飞白眼神闪躲,“唔,我嘛……”她吞吞吐吐了一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转移了话题,“这样吧,宋姑娘改日到我诊所里来,我约程老师来见你好不好?她们几个老师,现在……现在,还在开会!”
宋今烟带着几分探究地看了看林飞白,心中很是犹豫,她已在林宅住了半月有余,她对林岁晚知之甚少,望山虽然如今还算太平,但总归也会受到战事的波及,她实在不知自己就这样一直“赖着不走”,会不会给林家带来什么麻烦。更何况,她看得出林岁晚是沉默寡言善于忍耐的性子,又总是在担心,林岁晚即使嫌她麻烦,也习惯了忍着不说。
见她一时间没有答话,林飞白似乎有些着急,又补充说道:“姑娘如果有急事,我明天就联系她,可好?”
宋今烟见她目光殷切,又觉得自己说到底就算寻到了程雁,其实也就是和她讲一讲母亲,往后如何仍是茫然一片,确实不急于一时,就说道:“如果不麻烦林医生的话,那当然是极好的啦。”
林飞白明显松了口气:“好的呀,那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还在大姐家的,对吧?”
当她提到这一茬的时候,宋今烟又明显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但又不便再多说什么,就只是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林飞白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似的,眯起眼睛看了看宋今烟,但她显然现下无心站在学校门口与宋今烟聊天,点了点头就准备告辞离开,走之前还左顾右盼,似乎在确定四下无人。
但临了她还是转过头来说道:“大姐只是性子有些闷,心肠是极好的,眼下战事四起,我们都觉得,能彼此照应已是极大的幸事,姑娘不必多心。”
还没等宋今烟答话,她便急匆匆地去了。
站在原地的宋今烟徘徊了一阵,似乎在想她的话,而后也离开了。
其实她们走后不久,就有一位风姿绰约的短发女人从里头远远走了出来,她抱着一摞书卷,隐约觉得在门口看见了一道穿咖色大衣的倩影一闪而过。
*
回到林宅的宋今烟见锦姨已在厨房忙活,就进去帮忙了,那时林岁晚还没有回来,而锦姨也不再会因为她想帮忙而推三阻四,只是很家常地说了一声“回来了”,并不去多问什么。
宋今烟如今不再会对锦姨做菜那若有若无的盐感到诧异,甚至和锦姨一切都配合得很好,譬如锦姨在煲汤时,她就把米淘洗干净后煮上,锦姨若切菜,她就把后面的菜洗净沥水,待锦姨炒着菜,她就顺手递了盐巴过去,甚至不太需要锦姨出言提醒,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等把菜端上桌时,她注意到林岁晚已在客厅坐着了,只是她外套还未脱下,看上去像刚回来不久。
林岁晚在讲电话,只是等宋今烟出去时,林岁晚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挂断了电话。
那天的晚饭吃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宋今烟和锦姨偶尔说上几句,林岁晚在一旁听着,眼角眉梢比起半月前好像渐渐多了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只是林岁晚搁了筷子以后,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急着离开,她静静地在那坐了一会儿,有些突然地跟宋今烟说:“昨天又下雪了,今天感觉又冷了点,眼下年关将至,姑娘会和我们一起过除夕的吧?”
宋今烟愣住,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这算是……一个邀请吗?
她对上林岁晚的眼睛,努力去辨认她恬淡的烟波中,有没有期待。
只听见锦姨喜上眉梢笑道:“那太好了,我和夫人两个人也怪冷清的,姑娘可一定要在啊。”
根本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去处的宋今烟,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林岁晚继续道:“嗯……我看姑娘是读过书的人,那等年后了,能不能请姑娘教我的侄女读书?”
宋今烟:“侄女?”
锦姨:“侄女?”
宋今烟看了锦姨一眼,没有注意到林岁晚也看了锦姨一眼。
“嗯,她叫阿夕,今年十三岁了,她……身体不大好,父母也不大疼爱她,过年后,我打算把她接过来。”
锦姨欲言又止,但看见林岁晚的眼色,没有再开口。
看宋今烟没有回答,林岁晚道:“姑娘教她读书,继续住在这想来也比较方便,此外,我可以给姑娘开一个月六十/大洋的薪水,姑娘觉得如何?”
“我……”
宋今烟总觉得,林岁晚是她的大恩人,除了收留她、治好了她的病,甚至想让她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她其实愿意为了报恩做任何事情,但是听着林岁晚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她仿佛又再一次确认了,她本来就是一个外人,也永远只能是一个外人。
想到这些的宋今烟只觉得心中很烦闷,说道:“夫人是我的恩人,我能做些事情报答您,我已经很开心了,您其实不用给我开薪水的。”
但是林岁晚却说道:“姑娘教阿夕读书,那就算是我聘请姑娘做家庭教师了,薪水自然是姑娘应得的。”
宋今烟听着她的话,愈发心烦意燥,说话不自觉地带了些刺:“那照夫人的意思,这六十/大洋里,有多少是我每月该付您的房钱呢?这每一餐饭,我又该付多少饭钱呢?”
“姑娘……”锦姨有意相劝,低声喊了一句,扯了扯她的衣袖。
宋今烟其实开口后就已觉得后悔,但她向来是坦诚直言之人,心中不快,也就说了。她刚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就看见林岁晚笑得有些发酸:“宋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宋今烟却又忽然想问她,既然笑得发酸,又为何还要笑呢?
她再也按捺不下心中的烦闷,站起身来将几个碗碟摞到一起,闷闷地说:“我去洗碗。”
而林岁晚坐在那,又在沉默中回了房,没有理会锦姨满是疑惑和焦急的眼神。
她当然看得出宋今烟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也当然知道她有自己的尊严和心气。而她其实也只是希望,宋今烟无须因为寄人篱下而诚惶诚恐罢了。
可惜她不是宋今烟,有许多话,她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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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白《静夜思》
(2)“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莎士比亚《第18号十四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