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岁晚推开半掩的卧房门,走了出来,还隐约可见里面余烟袅袅,应是她醒来后在神龛前点上的檀香。她手中拿着一串沉香佛珠,打断了宋今烟和锦姨,却一时间无话。
宋今烟当然是想亲自问她的,她将手中的信封朝林岁晚那儿递过去,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像是在期待她别再由锦姨代言,但她还是没有等到林岁晚开口。
林岁晚瞥了一眼那个信封,没有接。
仍旧是锦姨答道:“夫人不常外出,想来也是不认识的。”
其实林岁晚在里头听见时,就觉得“程雁”这个名字略有些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只不过她确实并不认识对方,所以并没有打算说话,只当是默认了锦姨的话。
宋今烟站在原地,没有再接话,只觉得心中有些苦涩,看她没有再继续说话,锦姨走到林岁晚身边,又低声问了些什么,似乎在说是否休息得好云云。而林岁晚却叫锦姨去取了大衣来,只说了一句:“我想出去一趟。”
锦姨很是吃惊:“夫人要去哪里?我陪您一起吧。”
林岁晚正要习惯性地答应下来,却又摇了摇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不必了,我想自己去。”她看出锦姨还想反驳,就接着说道,“锦姨这两日也累了,就歇歇吧,若宋姑娘有什么需要,也好留在家里照顾她。”
她有时候是有些执拗的,锦姨知道,更何况她也晓得不能留宋今烟一个病人——或者说,一个外人——单独在这儿,就答道:“那我准备晚饭吧,夫人今晚想吃些什么?”
“都行。”一个和往常每一天一样,没有出乎任何人意料的回答,后面接了一句,“问问宋姑娘吧。”
“我?”宋今烟看了看锦姨,又看了看林岁晚,挠了挠头,“那我帮锦姨一起备菜吧。”
林岁晚没有再回答,穿好大衣,抱了手笼,就往外头走去。
而有些呆愣在原地的宋今烟想了想,追上去喊了一句:“夫人。”
她如愿地看见对方站定,回头看着她,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您……”宋今烟低下头,收起了那亮得人凭空发慌的目光,“您路上小心。”
林岁晚出了门,坐黄包车去了林飞白的诊所。
她很少独自出门,记忆里几乎搜寻不到先前独自出门的画面,她看着周围的街景从两边掠过,又见路上行人几乎是三两成群,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其实行人也有许多独自走着坐着的,但她只关注着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人们,反倒是对他们视而不见了。
诊所的人对她并不熟悉,问她有哪里不适,林岁晚很轻声地说了一句“找林飞白医生”,就坐在门口等待。她感到时间过得有些漫长,甚至有好几个瞬间,觉得自己还是回去为好,但又担心自己如果突然离开会显得奇怪,倒是越想越坐立难安,直到她被林飞白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大姐,”穿着妥帖的白大褂的林飞白从里面走了出来,“你……一个人?”
她的惊讶溢于言表。
林岁晚被她问得愈发不自在了些。
“四妹,我来……”她有些欲言又止,“那天你来看过的那位姑娘已经不发热了,看气色也好多了。”
“那就好。”林飞白看着她,她当然知道林岁晚不是只来说这个的,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林岁晚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她似乎还有些头昏,有的时候还能听见她干咳,所以我想……再来请你开一些药拿回去。”
“这些都是伤寒的常见症状,没什么大事,”林飞白似乎油盐不进,“那天我留下来的药,继续吃一段时间,就能彻底好了。”她顿了顿,“大姐身体不好,要是被她传染了估计又要病一段时间,我一会儿再拿一些预防的药给你,你回去可以吃上。”
林岁晚点点头,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她们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
等到林飞白往林岁晚那边上前一步,挑明问道:“大姐今天来,只是想来拿点药吗?”
回应她的仍然是一阵沉默。
终于她侧了侧身子,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诊室的方向,只是说:“进来吧,大姐。”
坐到没有旁人的诊室内,林岁晚才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而林飞白给她倒了一盏热茶,也坐了下来,兀自喝起了茶,很是耐心地等待着,毕竟她熟悉林岁晚的性子,何况现下诊所也快下班,她也有的是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她想起从前有很多个时刻,当她在滔滔不绝的时候,林岁晚都不为所动,往后她也就不再说了。眼下虽然林岁晚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可是她分明看得见她沉默底下的暗流涌动,她们还是坐在沉默的两端,但是林飞白感觉到自己好像处在了一个更主导的位置,心底最深处的地方闪过一些与报复无关的快/感。
林岁晚终于开口说道:“四妹,你从前总是跟我说,人要有自己的生活。”她没有等林飞白回答,眼神越过林飞白,好像在注视着一片虚空,“那个时候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也许现在我仍然不懂,我不明白,什么样的生活不是自己的生活呢?我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能算是我自己的生活呢?”
她没有在质疑林飞白,而是发问得认真,好像真的希望有人能给她解惑。
“我没有指责大姐的意思。”
“不,你告诉我吧,”林岁晚很坚持,“我想知道。”
林飞白想了想,不疾不徐地说道:“很多时候,我好像都觉得,大姐在顺从着一切,可大帅对你不好,叔父也并不在乎你是否真的快乐,那大姐又为何继续顺从呢?我只是想告诉大姐,所有人都可以不依靠任何人活下去,大姐也可以的。”林飞白的语调渐渐变得上扬,她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希望能改变林岁晚的情形当中,“大姐自小被要求着三从四德,我自然知道,可是眼下国难当前,内忧外患,若是所有人都如此,那……”
她看见林岁晚淡漠的神情,一如从前她无功而返的每一次那样淡漠。
林飞白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她自觉胸中有千里之志,就要“肩负”起唤醒和改变沉睡之人的责任,殊不知自己却早已把“清醒”当做是高人一等的筹码,也早已把那些不能明白自己的人,当做是历史滚滚向前必然会造成的牺牲和淘汰。
“这样啊……”林岁晚的眼神落在地面上,“其实这些话,你好像已跟我说过很多次了。但若是不顺从着他们,我又能做什么呢?”她没有给林飞白插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道,“先前我跟大帅和离,四妹好像很是为我开心呢,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开心的,因为生活好像对我来说怎么都一样。四妹依靠着给人治病挣钱,不是依靠着病人吗?我靠着从前的积蓄生活,难道就……不算一种依靠吗?”
林飞白张了张口,一时间说不出话。
她好像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很多东西,都显得如空中楼阁一般没有根基。她没有动摇,只是觉得有些朦胧的纱被扯了下来,让人觉得更加心开目明了。
她好像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林岁晚,她那不读诗书、不识一字的大姐,如今正坐在她面前,说着类似于庄周“犹有所待者也”(1)一般的话。
林飞白想过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最终回到了某个起点,问道:“可是大姐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呢?”她心中渐渐一片清明,“童年时外出采药,青年时东洋求学,回国后治病救人,我确实也依靠着祖父,依靠着师长,依靠着病人,可是这些都是我想要的。那大姐呢?大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林岁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好像和从前一样,却又分明不一样了。
细细品味过这一丝不同,林飞白正要开口,忽然门被敲响了,她过去开了门,只见一名护士说道:“林医生,有电话找您。”
“我还在忙。”
“是程小姐的电话。”
“噢,是吗……”林飞白瞥了林岁晚一眼,神情有些古怪,“那我……那你,你同她说,我稍后回电给她。”
重新坐回来的林飞白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借着整理衣衫的功夫,去抬眼偷看林岁晚的神情,但见她神色如常,才放松下来。又趁热打铁地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也许大姐相信着未嫁从父,既嫁从夫(2),可是如今呢?你有钱有闲,为何不去给自己找点事做?我记得大姐喜欢听戏,嗓子也是极好的,为何不去学一学戏,读一读戏本?或者,哪怕是拿余钱开个小店,也是好的呀。”
“是吗?”林岁晚说道。
但林飞白分明觉得她听进去了。
她们好像都感觉到,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林岁晚站起身来,穿上外衣,准备告辞。林飞白也很是默契地为她装好了药,递过去。
扶着诊室的门把,林岁晚突然问道:“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嗯,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林飞白愣了愣。
“没什么。”林岁晚摇摇头,没有再问,但添了一句,“那位得了伤寒的宋姑娘,好像和你有点像。”
她很快离开了。
*
林宅。
宋今烟倒没有真的提出自己想吃什么,只是默默地帮锦姨备菜。锦姨说过几次,请她回屋歇着,宋今烟都没有答应,只说自己闲不住。她注意到锦姨其实也很安静,在厨房偶尔响起的水流声、砧板声当中,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从前在南溪的很多日子。
晚饭锦姨打算做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碟茭菜肉/丝,又煲了一盅藕汤,还是很清淡的菜式。
等到要炒菜的时候,锦姨说什么也不让宋今烟再插手了,她就只好站在旁边看着。只见锦姨拿起旁边的陶瓷罐,宋今烟心中暗道:还好还好,此前估计是忘了,现在锦姨记得放盐啦!
但是却看见锦姨只是舀起了几乎了不可见的一勺盐,往锅上面抖了抖。
真的……放了吗?
宋今烟非常怀疑。
但锦姨把陶瓷罐归置到一旁,就继续做饭了。
宋今烟不自觉咂了咂嘴,没忍住问道:“锦姨,夫人是不是吃得比较清淡呐?”
“对,咳咳,”锦姨被烟子呛到了一下,“夫人胃不大好。”
“那夫人喜欢吃什么呢?”
“这个……”锦姨想了想,却好像答不上来,“夫人好像没什么喜欢吃的,每次问她想吃什么,她总是说都行。”
“那那……”宋今烟继续追问,“您也是比较喜欢吃清淡的饭菜吗?”
锦姨笑笑:“是的呀,我上年纪了,能吃就行,不挑的。”她问道,“姑娘是不是吃不惯?”
宋今烟不好得说是,却也不愿违心,只说道:“我在养病,吃这些很好呢。”
看着锦姨翻炒几下,就把菜装了盘,她的思绪却忍不住开始想:
怎么会有人没什么喜欢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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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庄子·内篇·逍遥游》
(2)“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仪礼·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