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长得真好看。”
林岁晚愣住了。
她爱美,但从小知道的都只是所谓“婦容婉娩”(1),父母只教她端庄柔顺,而余竞川很少正眼瞧她,更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夸奖过她的容貌。
她的手不经意更往门框里扣得深了些,站在那里,只觉得宋今烟的目光烫得人发慌。
她不说话,宋今烟自然觉得不自在,不再看她,而是在落地玻璃窗前走了个来回,假装在屋内四处看,说道:“夫人的屋子也很好看呐,只是好像需要多透透气,现在我瞧这屋内亮堂得很,这样才好嘛。”
林岁晚没接她的话,只是显得有些突兀地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宋今烟轻轻“呀”了一声,又很是知礼地躬了躬身子,说:“怪我病昏头啦。夫人见谅,我叫宋今烟,是从南溪来的,南溪陷落后,我就和母亲一起逃了出来,到了望山。”
她说完就伸手,很是自然地做出了一个握手的姿态,看得出来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早已习惯了以握手当做见面礼。
林岁晚看着她停在空中的手,一时间有些怔愣了。
她想起从前在余公馆的很多时候,她安静地陪侍在余竞川身侧,也看着他熟练地和很多人握手,然后说起了许多她听不懂的事——他知道她听不懂,所以也很少防着她。
然而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想要握一握她的手。
林岁晚终于在宋今烟要疑惑出声之前,虚虚地回握了一下,女孩的身体很热,连带着手也是温的。原来,握手竟然是这种感觉。
她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把话题续上:“那你母亲呢?”
宋今烟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母亲去世了。”
再抬头时她的唇角眉梢已不见了笑意。
林岁晚看着她不再弯如月牙的眼,无端觉得有些烦闷。
“抱歉。”但她也只是会这样说。
“没关系。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心地善良,若我母亲见到您,也一定会很喜欢您的。”
林岁晚没有再说话,自顾自地走到餐桌边坐了下来,又招呼宋今烟过来坐下。她早已熟悉锦姨做饭的时间,所以二人才坐下没一会儿,锦姨就端了饭菜上桌。
锦姨只是简单地煮了一碗白菜瘦肉粥,又炒了一碟茼蒿,一碟藕片,给林岁晚、宋今烟二人摆好了碗筷,就算是开饭了。
宋今烟看了看餐桌,又看了看林岁晚,这眼神被锦姨看到了,她担心宋今烟嫌弃太过简单了些,于是同她说道:“姑娘病还没好,我想着简单做一些,粥暖胃,也好让姑娘养病。”
“我是病人,自然是吃清淡些好,锦姨有心了。”她的目光还是落在林岁晚身上,没忍住问道,“那您呢?”
锦姨很自然地替林岁晚回答道:“夫人胃口不大好,平日里吃得也很清淡,姑娘不必多心了,快吃吧。”
见她抢了林岁晚的话,宋今烟心底略有一些不悦,但看林岁晚也并没有打算再说什么,就也作罢。
她舀了一勺粥喝下去,想到已有许久没吃过热饭热菜了,本来心中难免感触良多,但她细细品了品,却品不出这粥有什么味道,像是没有放盐巴似的。她又夹了两筷子小菜,却好像都觉得食之无味。
宋今烟只以为是自己病还没好,胃口不佳,又看见林岁晚和锦姨都面色如常地吃着,就也没有多想。
虽然食之无味,但她到底是饿了许久,一勺一勺很快把碗中的吃完了,南溪的食物多是甜口,浓油赤酱的,她倒是也觉得今日这桌清淡的饭菜算是新鲜,别有一番滋味。
锦姨见她吃得香,自然高兴,不像林岁晚,总是随意动两筷子停了,于是问道:“我听说姑娘不是望山人,这饭菜还吃得惯吧?”
“病中能吃上这样的热饭热菜,我再开心不过啦,”宋今烟满足地道,“正所谓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2)”
她满口夸赞,但见锦姨的笑容停滞了片刻,眉眼间闪过疑惑,而林岁晚握筷的手也顿了顿,并没有人接她的话。
见二人都好像没听懂似的,不过她倒是也不大在意,眼神朝桌上的碗碟转了一圈,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一点的时候,就听见林岁晚用手帕拭了拭唇角,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林岁晚和以往一样吃得少,话音还未落,正准备离席时,她看见宋今烟的碗空了,勺子却拿在手中没有放下,就拿过她的碗,又给她盛了一碗粥,“姑娘再吃一些吧。”
而宋今烟其实也正有此意,自然是心满意足地接过了碗,又喝起了粥。
等她回神的时候,却见不光林岁晚,连锦姨也不再吃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端着碗的手往回缩了缩,却没有停下勺子的动作。
林岁晚笑了。
饭后,宋今烟又量了体温,已经不再发热了,她吃了锦姨准备好的药,突然间想起什么,正要问的时候,却见林岁晚已经回自己的房间。她感觉到林岁晚常常是沉默的,又在不经意间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转而走到厨房去找正在洗碗的锦姨。
“锦姨。”
宋今烟喊了一声,却见锦姨肩膀突然耸动了一下,“吓,”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用还沾了水的手拍拍自己的前胸,“姑娘,吓死我了你。”
宋今烟噗嗤一笑,确实觉得这屋子里太过安静了些,她只道这是林宅中的习惯,就也跟着压低声音问道:“昨天是您帮我换的衣服吗?”话一出口,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就没等锦姨回答接着问,“我原先的衣裳,还有……里面的信,您放到哪里去了呀?”
锦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道:“瞧我这记性,姑娘放心,那衣裳我已给您洗好了,晾在外头,信也好好地收着呢,您随身还带着一些首饰银钱,我们都没有动。只是夫人午间习惯了休息一会儿,我翻箱倒柜的,免不了吵到夫人。不如姑娘也回房休息一会儿吧,晚点我再拿给您。”
宋今烟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知道自己与林岁晚无亲无故,对方已救了她一命,她不愿一直赖在这儿,又记着母亲要她去明德女校寻那位程雁老师,觉得自己身体好差不多了,其实是想要早些告辞的。但是转念又一想,那位程老师,不同样也是与自己无亲无故吗?纵容有和母亲的情谊,她又该如何开口求人收留?思来想去,仍是踌躇不定。
锦姨看她面露难色,又颇有几分伤感,便问道:“姑娘是有急用吗?”
“不,没有,”宋今烟说,“只是我……您和夫人心肠好,但我的病已没什么大事,不想再打扰啦。”
锦姨连连摆手,“姑娘不必客气,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夫人说过了,请您一定要好好养病,就安心住下吧,余下的话,日后再说。”
宋今烟还想再说些什么,锦姨却指了指外头,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一些别再多言,宋今烟只好作罢。她转身欲离开的时候,有些突然地转了头,又问道:“夫人她,是不是身体不大好呐?”
“是的呀,”锦姨答道,“姑娘有心了。”
但见她并不想多谈,宋今烟揣测她应是与林岁晚一样,习惯了安静和寡言,就也不再问了,回到先前的房间当中,并不想睡觉,只是躺在床边任由思绪飘荡。
她一会儿想到母亲,一会儿想到父亲,一会儿在担心等见了那位程老师,该说些什么,一会儿又想起了林岁晚举手投足间淡漠和疏离的神情,只觉得心绪很乱,无法平静。她想给自己找些什么事做,但在旁人家中又不大自在,自然无事可做,又想给自己找本书读一读,而后才恍然惊觉,这偌大的宅子当中,不见书架,也没有一本书。
真是奇了。
宋今烟想到南溪家中藏书万卷,现下却不知流落何处,又或是早已被人付之一炬了,原先珍视的东西顷刻间消失不见,越想越叫人伤感。
不多时,她听见有人叩响了自己的门,是锦姨拿来了她原先带在身上的信,其余首饰银钱,也拿一个木匣装好了,规规整整地递过来。
宋今烟接过了来,将木匣搁在一旁的柜子上头,细细摩挲过信封上母亲矫若惊龙的字迹,“雁妹亲启”,又想到那天夜里,方婉君在昏暗的光线下写信的模样,眼角有些发酸。但她要强地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流露什么脆弱,抬头努力挥散了思绪。
“锦姨,您知道望山城中,是否有一所明德女校?”
话一说完,她听见此前一直连绵不断的念珠声忽然停了。
宋今烟顺着看过去,只见林岁晚的房门半开着,细挑的身影跪在里面,看不出悲喜。
“姑娘问得巧了,您要是问别的,我不晓得,但这明德女校就在咱林宅不远处。说起来,您那日晕倒在路边,就在明德女校不远处。”
“是吗?”
“是的呀,姑娘这是……”锦姨没等她回答,想了想,很是自信地说,“我知道了,姑娘年纪轻,按理说是要读书的,我猜的不错吧?”
宋今烟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在这陌生的望山,自己究竟该去往何处,就只是将信递过去给锦姨看,“既然就在附近,那锦姨认得这位程老师吗?”
锦姨只往那信封上瞥了一眼,就推了回去,连连摆手:“倒叫姑娘笑话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识字的。”
“啊,”宋今烟倒也不算太惊讶,她见这宅子里没有书卷,自然猜测二人不好诗书,锦姨又是下人,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就继续说道,“无意冒犯,我是想问一位叫作程雁的老师。”
锦姨想了想,摇了摇头。
宋今烟没有死心,或者有些别的什么连她自己也摸不透的心思,又追问了一句:“那夫人呢?夫人认识吗?”
早已无心礼佛,一直在听二人对话的林岁晚,忽然站了起来,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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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婦容婉娩”——《礼记·昏义》:“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郑玄注:“婦容,婉娩也。”
(2)“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洪应明《菜根谭·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