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锦姨不知道,林岁晚也并没有和整个林家都断了联系。
她嫁入余公馆六年,没有生儿育女,余竞川在外头沾花惹草,几乎整个望山都知道,只是闭口不言。林延承对她的婚姻颇为不满,只因她既不能与丈夫成为惹人艳羡的“模范情侣”,又无法给家中亲人在新政/府谋个一官半职。所以在林岁晚和离之后,林延承更是怒不可遏,甚至扬言不愿再认回这个已离婚的长女。
林岁晚向来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自然无意于为自己去做什么辩驳。只是用这几年的积蓄在望山城郊买下了一座小宅,寂寥度日。
她确实没有再和林家联系,除了四妹。
四妹林飞白是林家旁支的孩子,其实并没有比林岁晚小很多,林飞白是她家中的独女,小的时候也常常央着大姐同她一起玩耍。后来她读了书,时常外出,只有林岁晚一直被父母束于闺中,好像林飞白只因生在不受重视的旁支,反倒过得更加舒服自在。
林飞白的的祖父从前是宫里的御医,耳濡目染之下,她从小就对许多药材都颇为熟悉,长到十几岁,她将国民的积贫积弱看在眼里,远赴东洋,立志学医救人。
嫁人以后,林岁晚常常生病,林飞白回国之后,在望山当地的一个诊所工作,听闻她的病,就常常上余公馆来看她,只因她们彼此都晓得,余竞川对她的身子不上心。
林飞白不喜欢余竞川,林岁晚一直都知道。她到公馆里来给她看病时,起初总是说一些劝林岁晚莫要依靠他人的话,她说林岁晚被父亲和丈夫压抑太久,理应有自己的生活。但林岁晚却好像始终听不懂,或者说不为所动,还是终日待在公馆中,做她的军阀太太,一来二去,林飞白就不再说了。
直到他们和离之后,林飞白很是惊喜,本想鼓励大姐去读读书,找点事做,但是她来到林宅,看见了这个小宅院和原来的大公馆装潢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沉默,而身处其中的林岁晚,也仍旧是沉默寡言,她忽然觉得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所以往后她只是给林岁晚看病,就像她给所有人看病一样。
有一次林岁晚很突然地问她:“四妹,你对我很失望吧?”
壁炉里的火光闪烁在她的眼光中,林飞白辨不清她的神色,她并没有否认,只是说道:“有的时候,我会怀疑学医到底能不能救人。”
林岁晚就不再说话了,林飞白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
二人之间好像从很早之前就有了深长的空白,好像儿时的亲密只是历史久远的幻梦一场。从今往后除了定期看诊,林飞白便不再谈论其它。
所以当她深夜接到林宅的电话时吃了一惊,还以为是林岁晚病重了,匆匆赶来,被锦姨引到客房门口,她看见了林岁晚侧过来看向她的目光。
微蹙的柳叶眉底下眼波流转,含了水光。
像一潭死水霎时流动了。
“大姐,我还以为是你……”林飞白走过去。
“辛苦你来,请给她看看吧。”
林岁晚站起身来,把床边的位置让给了林飞白。
“这位是?”
林岁晚没回答,是锦姨解释道:“我跟夫人上街时,碰到这可怜孩子晕在了路边,夫人心肠好,就给她带回来了,打扰四小姐休息了。”
“医者仁心,锦姨不必说这些话。”
说着她就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医药箱,先拿出温度计给仍在沉睡中的宋今烟量了量体温。林岁晚本想不去打扰她为好,正打算带着锦姨退出去,却被林飞白叫住了。
“大姐,”林飞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你放心,她没事。”
林岁晚总觉得她好像不止想说这个,但她习惯了不去问。
等到林飞白基本检查过了,才过来说道:“她是染了伤寒,不过本身也不算太重,看起来更像是被冻久了,才支撑不住昏过去。不过我瞧她身体底子不差,估计烧也快退了,将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她给宋今烟打了点滴,又留了些药下来,就离开了,说她会定期来复诊,若有急症也可以随时请她过来。
等送走了林飞白,天已渐渐亮了,林岁晚觉得困意袭来,这才发现自己已乱了一宿没睡,在锦姨的又一番唠叨之下,回房去睡了。
这一觉,她难得睡得很沉。
宋今烟却是在林岁晚和锦姨都去睡后没多久,自行醒了过来。
她好像梦见了母亲,母亲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她想要追上去拉着母亲撒娇,然而刚迈开步子跑起来,就身子一抖醒了过来。
她等待眼神慢慢聚焦,也等待意识渐渐清醒,开始环视着四周。
装潢精致的房间被壁炉烤得暖烘烘的,屋内家具红木质地偏多,显得古朴典雅,靠床旁边放着一把雕花木椅,上面有一个缎面的软垫。光线从纱帘透进来,恍惚中宋今烟以外自己又回到了南溪家中。只是她很快发现着屋子里虽然精致,但是却没有任何的摆件和配饰,光线没有使得屋内宽敞明亮,反倒是万事万物都有一种朦胧之感。
她尝试着下床,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现自己脚踝处被刮破的那些伤口,已被人细细包扎好了,原先穿在身上的长衫也不知去处。她拉开了窗帘,看见外面的庭院杂草丛生,像是很久都无人料理。她尽力压制着心中的好奇,打开了门,尽管脚步虚浮,还是试探着往外走去。
外头的客厅一如她刚才的房间,精致但颇显沉闷,窗帘严严实实地遮着,阳光像横冲直撞的孩子遇到了屏障,只能勉强从缝隙中探个头出来。
宋今烟还是感觉有些喘不上起来,闷得慌,就自作主张地走上前去,把客厅的窗帘全都拉了开来,又开了几扇窗,待到风伴着一些寒气送进来时,她没觉得冷,反倒觉得呼吸畅快了。
“呀,姑娘醒了。”
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宋今烟从窗边的小台阶上跌了下来,转过身来攥着裙子不知所措,像一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
可是,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坏事。
“您……”
宋今烟好像想问很多事,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锦姨一边上前来准备把窗户关上,一边说道:“姑娘昨天在路边晕倒了,我家夫人把您带了回来,请医生来看过了,现在您病还没大好呢,可千万别再受凉了。”
“谢谢您,我……”
宋今烟站在那儿显得有些局促,小而白的脚趾蜷缩起来,被地毯的绒毛挠了挠。
她确实在寒风中不自觉地打了个颤,但看着锦姨关窗的动作,还是觉得新鲜的空气这么快就没了很是可惜,所以没忍住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闷。”
锦姨却并没有听从,只说:“姑娘发热了,自然是觉得闷的,但可千万不能吹风呐,免得病又重了。”
“开一个小缝也不行吗?”宋今烟撇了撇嘴。
锦姨正准备拒绝,就听见温柔如水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她想开就开着吧,锦姨。”
宋今烟循声望过去,她看见一个女子扶着门框站在那儿,乌发黑亮,拿一支碧玉簪子挽在后面,五官淡淡几笔像是白描的画,只那一双眼睛黑得发亮,静得无澜。她穿一身淡蓝色旗袍,衬她的芝兰如玉。
“姐姐……”
宋今烟几乎是不自觉地想要这样喊。
锦姨站在一旁停住了关窗的动作,道:“这位是我家夫人。”
一经提醒,宋今烟很快回了神,朝林岁晚躬了躬身子,很懂礼貌地喊了一声:“夫人。”
夫人。
好像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她,已有很多年。
林岁晚其实早就习惯了,只是她本来是想应了那句“姐姐”的,但最终她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总在岁月长河当中的无数个时刻沉默着。
她也打量着面前的女孩,昨天那个衣衫褴褛,一脸病容的孩子好像顷刻间就不见了,眼前的女孩唇红齿白,眼尾含笑,除了脸颊还有些泛红,几乎要看不出什么生病的痕迹了,甚至连那一抹因发热而褪不去的红,也显得她面若桃花。
到底是年轻。
“怎么光着脚?”最终林岁晚只是这么问。
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脚上,宋今烟没来由地觉得害羞,不自觉地动了动脚,想要藏起来,但她身上的衬裙才堪堪遮过膝盖,她自然无处可藏。
锦姨无需林岁晚再说什么,就去玄关那儿拿了一双珠绣拖鞋过来,放在宋今烟脚边。
她虽然并不太理解为什么昨夜林岁晚一定要把宋今烟带回来,还连夜请了林飞白过来给她看病,但她其实心里也很怜惜这个倒在路边的可怜孩子。看着她穿上了鞋,就问道:“姑娘感觉如何?”
“好像好多啦,只是还感觉有些头晕乏力,别的都好啦,谢谢您,”她顿了顿,飞快地瞥了林岁晚一眼,“谢谢夫人。”
“去做饭吧,锦姨。”林岁晚说。
二人之间隔着很多空气不近不远地站着,宋今烟捋了捋头发,往前走了两步,却又不敢太走到近前,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夫人,您长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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