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的最好看的云,是有一天给客户量完房型,在咖啡馆商讨设计方案的时候在落地窗外看见的。远远像一巨大的白色海浪打过来,冲破了高楼高树,仿佛要把城市给卷进海浪里。不过海浪打过来几秒不到,那云打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浪好高,好辽阔,任何海怕是都无法比拟。”
栗颜和大叔一起走在那山脊上,好像忘记了他该赶紧下山,不然赶不到末班车回家。
他似乎有种错觉,跟着这个大叔能看见更好看的云,甚至能逗逗它们。
野人和云,很匹配,他就是这么想的。
热情不减地:“我那天盯着那海浪看太久,导致我那客户对我超级不满意,我还兴趣盎然地想跟他分享说:好难得的云。那客户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浮夸的不务正业的青年…”
大叔听他喋喋不休,驻足奇怪望他,问:“自来熟?”
栗颜没听清:“什么?自来水?”
“……”
“你看过自来水一样的云?”
大叔继续往前走,说:“千军万马。”
“嗯?”
“大闹天宫。”
“哇…”
“关公大战秦琼…”
栗颜发现有什么不对,这大叔是在敷衍自己逗自己玩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快走几步过去瞧他的眉眼,胡子挡了大半的嘴,头发挡了大半的眼,不过身姿看上去明显不是在取笑自己啊,尽管是裹在厚厚的军大衣里。
他问:“什么云,这么狂。”
大叔平了平语气:“就是云打架。”
“形容形容~”
“……”
“我看看我能不能想象。”
栗颜看见了“野人”在冬日里从厚厚的胡子里呼出呼出的雾气,并且听到了他的形容,不过实在是惜字如金。
野人说:“就是俩气流相遇。”
“没了?”
“气流带动了云。”
栗颜等待几分钟后朝他一觑,略带失望,不过他脚步没有停,脑子里盘旋着那样一幅画面——云瀑。
他和于铭当年在周末吃午饭看午间新闻的时候电视上看见过,从高处倾斜下来的云,不过那时电视还没买宽屏,才四十寸,多少有些无法领略。
所以他当时还说:“要是能站在山顶看到这种景象一定很震撼。”
于铭笑话他:“这是航拍才能看见的东西,有些风景我们这一辈子都可能无法看到,就像云绕着我们整个蓝色星球的运行轨迹,不是宇航员能看见就是卫星能看见,能从电视里看见都不错了。”
栗颜此时在想,那千军万马奔腾的云,是不是就是当时看到的云瀑,然后是俩云瀑相遇、撞击,撞击出的碎片云又互撞,直到消失。
大叔忽地停了脚步,栗颜也不自觉停了脚步,他还不自觉顺着大叔的视线,望向了天边。
“是流云!”栗颜一高兴,冲着大叔,“那里正在升起一股气流对吗?”
“是两股…”大叔指着左边,“一股往左,一股是上升的旋转气流。”
栗颜把手搓了搓哈出一口气,他感受到了某种比刚刚要冷的寒气,这说明,太阳快没入对面的山头。
不过他此时望着远处的云朵在幻化,来不及细品自己的感受和时间的流逝,只去看那些流云忽而袅袅婷婷忽而快速延展,太阳在云的变化里在又不在。
栗颜偶尔能看见几抹被上了色彩的云朵慢吞吞朝着落日去追,也能看见大片的厚云试图去袭卷那太阳。
他说:“好美,自然地诱人去观看,又带着点伤心。”
“你是说,它们消失得太快,所以伤心?”
大叔一点都不冷,把手揣在棉衣兜里,去看栗颜的眉眼,被里头的一抹哀伤所吸引,呆呆看了几秒,又转眼去看那些流云。
“留不住的东西,不看还好,看见了就觉得遗憾,”栗颜解释,“就像好梦会醒。”
“你感叹的不是云。”
“嗯?”
大叔没往下说,把背上的大包拿下来,杵在地上,解下好多卷着的袋子,拉开拉链,在里头找着东西,边找边说:
“常常能看见的东西用不着伤心,今天消失了,明天还会有,因为平常仰着头去看太麻烦,所以好多人看不得太多,如果你都站在比它们还高的地方去看,你会发现永远看不完。”
“你是说,山顶?”
大叔打开一折叠帐篷包,把大包丢一边,去旁边开始搭帐篷,栗颜瞧见,上前拿了支架慢慢拼接。
大叔瞧他一眼,没说话,拿一橡胶锤往地上去捶打地钉。
栗颜恍然:“啊,大叔你是个追云的人。”
大叔把地钉固定好,展开帐篷说:“我不是,我只是喜欢待在山上。”
“诶?”栗颜诧异,“果然,我就说看你像个野人。”
“?”
“啊不,是该说您身上充满了无拘无束的野性。”
栗颜自知嘴块,连忙找着算是赞美的词汇。
帐篷搭好,栗颜才发现他身处山脊的一片平地,平地不大,除去帐篷的大小之外,仅仅可以坐卧两个人而已。
而且…
“呀!”才反应过来,“这么晚,现在回不去了!”
大叔已经坐在帐篷前打开了他的保温杯和压缩饼干,转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半天,似乎在等着他说出什么自己预判的话。
栗颜说:“大叔,帐篷虽然不大,收留我一晚上吧,我体积小,不占地方。”
“……”
栗颜盘腿坐在他旁边,总觉得对方身型安全,棉衣棉帽温暖,当成了暖炉一样靠得非常近。
大叔表情不详,掰了半边儿压缩饼干给他。
栗颜满心欢喜,并且充满感激:“谢谢你啊大叔,您可真是个好人,我只求收留,没想到您还分给我干粮。”
“……”
大叔吃了饼干,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倒了热水在盖子里喝,喝完又倒了杯给栗颜。
栗颜接过喝完,惬意上了脸:“在山顶这么冷的地方喝热水原来那么舒服…”
大叔接过杯盖,盖上后瞧着太阳余晖,似乎笑了一笑。
栗颜好奇去看,就见那双眸子有神有力,眼角细纹虽然有点多,一看就是太多紫外线辐射出来的,眉毛和他的头发和胡子一样,眼见的男性荷尔蒙特征,浓得不像话。
还有那睫毛,怕是把几个人的扯下来粘上去的,不然就和他那一身男性特征不符。
大叔察觉到他无所顾忌的目光,转头看他。
栗颜无所顾忌地说:“您看过去苍老,可眼睛就像十八岁的男孩儿该有的神采。”
“……”
“我不是说您老啊,我是说…您的眼睛好漂亮…”
大叔眼眶微张,快速转了头,用暗沉的声音轻念:“大叔…野人…好人…”
栗颜没听清,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大叔转过头,见一张精巧的脸近在咫尺,身体往后缩了缩,可那眼珠子在那张脸上缓缓流转。
栗颜回到他舒服的盘坐姿态,悠悠然地:“天暗了啊。”
大叔也回到盘腿地姿态,身体微躬,小声开始描绘他那天看见的云彩:
“那天的云…是接近太阳初升的时候…我在一座无名山上渡过了三天,一早一起来,就看见太阳如一大面战鼓从地平线升起,驱散了云的暗沉,变得鲜亮无比。那云就像一位昂首的骄傲将军,擎着属于他的战旗,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往前奔腾,云朵生生不息,早晨的上升气流有很多,十五分钟左右就会形成许许多多的云朵,形成了千军万马…”
栗颜先是愣在这大叔猝不及防对于他“千军万马”的描绘里,而后脑子随着这描绘去勾勒,心想:好一幅气势磅礴的斗云啊。
大叔继续帮他去勾勒那巨画:“是一派金色,这边虽然没有将军,却比那边更厚重,阳光给了他们更多的照拂,呈现出来的,是一派金色。这金色就像造物主的千万只手,试图捏紧了四海八荒…”
栗颜眨了眨眼,看野人的目光多了好些佩服:还以为惜字如金,结果好能形容啊,有时候语言是不是要比画更能有丰富的表达呢。
他想起于铭画的那幅巨大的白云,为了实现他对于灰的理解,调试了多少蓝色的背景和白色的云朵。
他想画不同于我们双眼看到的蓝和白,却始终没成功,最后栗颜给了他最后的打击:“我觉得…还是自然的云好看…”
那画,被于铭扔在了一堆废画当中。
他觉得画的表达有时候很直观,表达的东西你第一眼能看出来就能,看不出来怎么看都就看不出来。
虽说看建筑和看画一样,都得了解了解历史、了解了解几何学、物理学、数学,方便你了解观看。
可建筑不看创造人是谁也行,看画不行,谁会记得金字塔是出自谁手,罗马的竞技场、万神庙又是谁的设计?
就像弗洛伦萨的大教堂,除了建筑系的,谁会知道那个集合了罗马的大圆穹窿,在哥特式向上升起的基础结构上,以双层砖砌的回旋空间成为了文艺复兴最伟大的建筑符号,是来自于布鲁莱斯基?
人们知道米开朗琪罗雕了《大卫》,画了天顶壁画,却不知道依然高居在罗马天空的圣彼得大教堂大圆顶也是出自他的设计。
画不一样,画家的名字和画永远同在。
就像知道了《蒙娜丽莎》,你就知道了达芬奇,就知道了达芬奇不止会画画,还精通建筑、解剖学、化学、流体力学,还实验了人类最早的飞行器、潜水艇,设计了水坝、桥梁,对植物也有观察等等…
而《蒙娜丽莎》神秘就神秘在那些关于画背后的传说,那些大家熟知的就不说了,什么领悟了死亡、触及到了灵魂,进入到了更深邃的宇宙奥秘当中去。
他当年看《达芬奇密码》那本小说的时候,诧异于作者拿达芬奇的画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阴谋的过程是多吸引人,甚至于他看完小说再去看那些画的时候都觉得有趣好多。
可他一直以来看到的都是印刷品,前年陪于铭去法国卢浮宫排队看见了。
小小一幅,隔得又远,如果不是事先对这画有那么多了解,他就觉得自己不配欣赏绘画这种艺术,因为他啥也看不出来。
可于铭盛赞那画,从当时的绘画历史说到了绘画技法,他反而盯着卢浮宫的整体建筑和装潢看了好半天。
他在于铭说那些内容的时候脑子里想起的是——小学课本上看见的杜甫的画像。
他以着这个面目想象了杜甫的一生,结果发现是那画家照着自己的样子去画的。
栗颜走神儿了,大叔却好像还没说完,立马收了神,去聆听:
“太阳全都升起的那一刻,光辉洒向大地,光从云层迸射出上百条光束,我听见了某种呐喊,弓箭手矩阵里的弓箭齐齐发射了出去。云被两股特大的气流拉扯,涌出许多形状,除了箭矢,还有斧钺,还有长剑,还有战旗,在厮杀的地方成堆的倒下,消失…”
栗颜随着那些形容在想像,还将自己立于当时大叔所在的山顶。
他在想:一个人在那山顶,望着这浩大的云朵变换,会不会显得自己特渺小,似灰尘那般随意飘荡?如果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有云陪伴,是不是也就无所谓“一个人的孤单”了。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栗颜就那么把自己的感想念了出来,“苏东坡先生所感,一个人,一竹杖,一蓑衣就什么都不怕,你的是,一个人,一背包和一片云。”
大叔轻轻笑了笑,望着远方:“独自赏云罢了。”
“您看过多少云?”
“数不清了。”
“还有比这更气势磅礴的吗?”
“有吧,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说不定在几年以后的某个夏天,攀上了某一座可以看海的大山,云倒映在海面时的那种气势更是…”
“那我能跟您一块儿去看吗?”
栗颜急着说出自己此时最想做的事情,是种冲动,但立马知道自己虽有所求别人也不一定会答应啊。
知道是种妄想,所以矛盾于他想这个大叔既能答应他又希望他能拒绝他,可大叔没说话,瞧着他半天。
“我也知道,”栗颜把巴巴望着他的眸子垂落在腿上,“不大可能,您爱自己看,我还是个累赘。”
“你会变得跟我一样…”
大叔迟疑的声音响起,却不想让他太失望。
“什么?”栗颜不懂。
“野人…”
栗颜怔了怔,这是不是怪他口无遮拦啊,该死,应该三思而说话的,忙挽救说:“我不怕,我跟您一块儿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