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轻轻被关上,房间再次陷入一种寂静。
栗颜趴在桌上,抠着那雕出来的月季花纹,就像是顺着那些纹理,理着枝叶,理着花瓣,莫可名状。
理着理着的,手指尖开始沾染薄薄一层湿润。
栗颜没有察觉他此时的眼睛留不住任何一滴眼泪,全都从眼角、眼尾、甚至聚集在眼球表面后如泡泡破裂,哗哗啦啦全都喷涌而出。
月季花的纹路,成了花型的河道,装满悲伤的河水。
他把脸捂了捂,咬牙切齿:“无聊死了!他还有他,都他妈无聊!还有你,没出息,哭什么哭!”
他爸爸小时候就常说他是个爱哭鬼。
玩具坏了哭、摔跤哭、去买冰淇淋没买着哭、妈妈骂他几句哭、打架打不赢同学哭、亲戚欺负他哭、看电影哭、打游戏输了哭,削水果割手了哭……
他爸爸去世的时候哭得最惨,因为他那时候一直以为在这世间他就爱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爸爸。
而其中一个就这么走了,那哭根本就不受控制。
他哭着把他妈妈抱紧了,说:“妈妈,你可别像爸爸一样离开我,我要你永远活着好不好。”
他妈妈摸着他的头,把头昂得高高的:“傻瓜,永远这个词要是存在,那世界就不叫世界了。”
“那该叫什么?”
“你猜呢。”
那时候,他十岁,顺着他妈妈的目光,又看到了电线上的燕子,排列整齐,有几只飞过来,几只飞过去,在黄昏里似乎找不着家了。
长大了才知道,连宇宙都有逝去的时候,人的逝去算得了什么?
世界的意思就是说,万物总有边界,不管是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根本没有永远,根本没有永恒。
于铭出现以后,他以为他又找着另一个可以爱的人了,为之窃喜,而现在呢…
这让他回到了当时的一种心态,无法挽回的失去——没了,就这么没了。
就是这么轻飘飘,却沉重到无法呼吸,只能靠哭来缓解。
栗颜把眼睛往自己衣袖上去杵,去制止这不受控制的河水源头。
半个小时以后,毛衣吸饱了水,变得湿答答,靠在上头非常难受,又只好把脸偏在桌上,去看那月季花纹。
他把手弯成圈放眼睛上,当作边框去看那花型小河,去想象。
一个地方只要有了河流,有了生命的源泉,就会有生命。
有草、有花、有鱼、有前来喝水的动物…
为什么要在自我怜悯里出不来,不是我的错不是吗…
栗颜闭着眼,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于铭又回了来,告诉他这只是个玩笑,随后抱起他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儿。
他满脸怨怼说:“这个玩笑开太大了。”
于铭捏他鼻子笑说:“不开这个玩笑,我哪知道你这么爱我,我又怎么知道,我离不开你?”
随后咯咯笑声漾在屋子里。
天大亮的时候,栗颜从那些欢声里挣扎着醒来,带着保持了一种姿势太久以后的酸痛。
他转动脖子,站起身伸展了身姿,毛绒的灰蓝色圆领毛衣随之舒适展开、拉伸,露出隐隐可见的紧致细腰来。
房季爻说得没有错,栗颜的身体他喜欢抱,因为他能摸到其恰到好处的骨骼长势,就像看见漂亮的建筑后去研究设计师在里头设立的承重柱,精确到毫米之间的严谨,水泥钢筋砖瓦混凝土的配比度。
而绕着这些承重柱的设计是每个建筑师对于美的不同欣赏。
次次尝来,别有风味。
是罗马建筑里那些“拱”,具有帝国的雄伟又触及了宇宙的神秘,是空间的无限,是时间的不可数。
什么“巴洛克”“哥特式”“古典主义”“现代风”“工业风”“洛可可”等等等等的形容,房季爻是不遗余力地形容了个完完整整,听得栗颜一阵唏嘘。
当然,房季爻和栗颜都是建筑系的同学,这种形容栗颜能体会虽然不敢苟同,他不想承认自己这身体给他带来的仅仅是一种冰冷的建筑体验。
如若用建筑以外“贴切的字眼”来形容。
房季爻和老周说:“让人想起宁静温柔的海浪,挠你的脚丫子,挠你的心。”
于铭也跟老周形容过:“像鸟儿展开到不能再展开的翅膀,看着自己的身影在一面平静光滑的镜面上滑行。”
而细细把玩过栗颜身体的,除了于铭就是房季爻,其他的,只在乎交融到最后那几秒的畅快。
有的人用过栗颜过后赞美之词许许多多,挑刺之人也比比皆是。
老周呢,听多了这些形容,眼馋过,介于叔侄这层关系,就只触碰过他的脸和手,最过份的也就到嘴了。
栗颜对这些形容嗤之以鼻,身体的畅快算什么,他只喜欢于铭抱着他,自己在他臂弯里眨着眼睛感受到的是——像倦鸟缓缓收拢起迎着风的翅膀。
此时已经过了中午,冬日暖阳照进屋内。
栗颜晃神在当时俩人看这房子的时候,冬天的太阳能照进来一大半,特暖和。夏天的时候只照进阳台和窗户,又通风,高楼建在远处,抬头可以看见大片天空,简直是完美。
他陡然间想起,他爱的人不还有妈妈呢嘛。
不过他妈妈自从爸爸去世孤身一人把自己养大以后变得不怎么待在家,应该说是飞出了她原有的圈,去看除爱情那条单行道以外别的道去了,根本管不着他儿子。
加上肚子已经开始饿,想他妈妈做的糖醋里脊了,于是栗颜打算去他妈妈那里吃顿饭顺便在他妈妈肩头哭一哭,被他妈妈骂一骂。
洗澡换了身衣服,白色毛衣,橘黄色羽绒服,黑色裤子,红色围巾…
他把所有蓝灰色的衣物全都塞进箱子里,发誓从今往后穿得五颜六色,包括内裤鞋袜。
去地下车库准备打燃汽车,发现没油了?不,是他买的这二手汽车又打不燃火花塞了!
最后只能站在路口打车,不知道是不是换班时间还是怎么的,车少又都载了人,于是走了几百米去公交站等车。
7路公交车一来,他就上了车。
找着后车厢一靠窗的位置,瞧着窗户外一如既往的灰色,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也许一个多月都没好好睡过觉,他觉得这种慢悠悠的节奏就像小时候在摇篮里晃啊晃的舒适,似乎还听到了某种摇篮曲,像是口哨声,又像是哼出来的轻轻响声。
所以他睡得比这一个多月以来任何时候都要熟。
直到有人声大喊:“到终点站了!”
声音悠悠然传到耳朵里,他以为谁在远方呼喊他,想睁开眼却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
肩膀被推了一推,栗颜像是踩滑了楼梯,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头靠在一人的肩上,嘴扯出了缝隙,口水流了那人一肩膀。
他惺忪着眼去看那人的面相,穿一身军绿色大棉衣,戴一遮耳大棉帽,络腮胡子一大把,都快和那双浓密的眉毛连在一堆,也眯着个眼,侧目瞧着他。
“对不起啊大叔。”栗颜万分抱歉,把那肩头的哈喇子猛着擦,“拿你肩膀当枕头了。”
“……”
那人拿手挡了挡他的手,声音像是许久没说话过后的暗哑:“该下车了。”
俩人从公交车上下来,站在了7路车的终点站——琞川水。
“啊?我坐过了那么多站?”
栗颜放眼去望,四周荒凉,冬天的芒草长满在起伏的坡地上,没有任何高楼,只在路边田野有少许青砖瓦房。
他想起7路车的终点站好像就是琴城边界,又抬眼去看站牌,被一巨大的身躯给遮挡,他作为差那么点就一米八的身高站在这个大叔面前居然才到肩头,那他是得有多高?
加上厚衣厚帽还有占据他三分之二身体的巨大的登山旅行包,巨人国来的……野人?
栗颜探头对这个大叔好奇再瞧了两眼,发现野人真的当之无愧,鼻梁好高、皮肤好黑、胡子好多,帽子也遮挡不住他的额前长发,肩膀又宽,整个人比在风中的芒草还要随意,不,该是苍凉或者,粗燥?
大叔转过头也瞧了他两眼,之后望向远处,再之后,转身向芒草丛走了过去。
栗颜瞧着7路公交车的车牌,等着下一班往城里的车来。
五分钟过去车还不来,某种荒凉的孤寂感油然升起,不说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风刮在脸上都特凉。
抬头一望,天空离自己好近,一团云团着一团云这么滚着往远处在走,就在自己头顶沉浮。
他眺望不远处的山突然这么想:那是云想去的地方?站在那上头看云,说不定伸手就能摸得到?
估量着时间,爬那山坡最多两个小时,再看一眼这里末班车时间,来得及,于是也往芒草丛走过去,那大叔去的方向。
手把芒草一拨拉,扬起一片芒草絮花。
栗颜错误地估量了他爬山的速度和到达山顶的时间,这匹山看似一千米的海拔都没有,可他爬到山中央就已经花了四个多小时。
他站在山中央去眺望山的顶端,再遥望那继续团着走的云朵,以及此时代表了时间的太阳,继续与不继续在他脑子里做着选择。
这种选择在生活里太常见了。
矛盾的地方就在于,如果选择放弃,那刚付出的时间和力气就是白费了的。
栗颜每当这种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选择的就是继续,当然再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做很多事,不在乎后果。
因为后果离他还比较远,还觉得后果来的时候再解决也不迟,再有,不是还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说法吗?
不过他此时矛盾多了一重,来自于刚刚解锁的经验——自己义无反顾去爱去付出了,没留有余地造成的后果让他太难受之悲戚。
此时一阵风吹动了山坡的芒草絮,絮花在他的视野里游走,方向一致,
这让他看清了风的波浪和轨迹,太像一个巨大的人站在山顶,吹出一阵风,然后在末端被卷起,洒向了无边无涯的天空当中。
栗颜也像是被那阵风吹动了心房,把悲戚扔了,往山顶快速去爬。
爬到了山顶转身回望,来路已经不清不楚,而路的高处,太阳朦胧在云后,还未被拖入地平线下头。
“?”
栗颜站在山顶,居然看见了团云在攀爬比自己脚下还要高的群山,慢慢吞吞,爬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巅…
他再去看自己头顶的云,是那么的触手可及,试着伸手去触碰,总觉得指尖就差那么一点点。
于是他先是踮脚去摸,摸不到就预备一个起跳的姿势,跳起来去摸,就差那么点!
栗颜预备姿势夸大,起跳也夸大,云没摸到,差点儿滚下去。
刚刚那大叔突然出现及时拽住了他的手臂,并且在他站稳后用那暗哑的声音告诫他:“跳再高也摸不到,除非你攀上对面那一座最高的山,你可以直接站在云海里。”
此时远处的那团云被最高的山给分割开,过山之后又在另一山头重聚。
栗颜稀奇不已,对着那大叔:“我还从来没看过这么有生命力的云朵。”
大叔不说话,审视他的神情,不知是觉得大惊小怪太过还是肤浅,那眼神好像在说: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啊,谢谢你拉住了我。”栗颜反应过来应该先道谢,又说,“我太夸张了,在琴城看见这么白的云朵就很难了,还那么调皮。”
大叔没理会他的道谢,只重复了一句:“调皮的云朵…”
“翻山越岭呢它们。”
“那是被风吹着往那边走而已。”
“有没有可能是被引力拉着走呢?”
“引力只拉它们在我们头顶。”
“哦哦~”
大叔对他这“哦哦”感受略微不解,他察觉这段对话有点像一个坑,他踩了进去,眉眼皱了皱,松了他的胳膊:“我为什么要跟你说那么多话…”
说完转身要走。
栗颜追上去:“你也是上来看云的吗?我还以为你该是往哪个山村走,没想到你也在这山顶。”
“我…”大叔刚要回他话,愣了愣,收了声,往山脊的延展方向去望,又见栗颜眨巴眼等他的回话,敷衍说,“是,看云。”
“好巧,你看过最好看的云是什么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