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颜从未觉得自己受耐性有这么好过,虽然他现在的后背像背了个巨大无比的石头,背不自觉躬了好些。
肩膀酸疼、大腿酸疼、脚掌酸疼,手握着探测棍子的地方也好像隐约破了皮。
按照以往这种时候,肯定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然后又站在了矛盾的中心——回去还是继续。
然后又选择了——都走了那么多路不继续那不白走了?
可他此刻没有这些后悔,一丝丝一厘厘都没有。
因为他此时在感慨“自由需要付出代价”的翻版“赏云需要付出代价”的档口抬了抬头,透过树梢看见了这样的云:一条一条排列在最高处,像忽明忽暗长长的线。
栗颜不得已停下了脚步,右手握着他的木棍左手握着绳子肩带,矗立在林子里,抬头去望。
倏忽间,那些细线,被一强风吹成了许多半圆,那是一瞬间的,就像一个从东边来的拳头要把这条阻隔了它往西边去的路给揍弯了。
大叔此时往他的简易背包里添加了几根棍子,不知是不是故意告诉他这趟旅途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栗颜笑说:“云被一拳揍成了马尾。”
大叔张眼去望,一分钟后问他:“考考你,知道怎么通过观云来预估天气吗?”
栗颜瞧着天空的马尾,点点头:“我知道啊,乌云来了就要下雨嘛,云越厚雨越大。”
“没那么简单,”大叔下巴指了指那马尾云,“就像这种,叫卷云,说明今天是个好天气,就算有雨,也很稀疏,兴许你晚上能看见星星。”
“卷云…”
栗颜重复去念重复去看此时的云,去记住这个知识点。
大叔继续赶路,栗颜跟在身后,大叔说:“云是不会说谎的,它外表什么样,一会儿就会出现相应的‘行为举止’。”
栗颜紧跟着他的步伐,低头看他走过的地方,嘴上无不佩服:“受教受教~”
大叔给他开了一个课程,关于云的类别。
一个好老师和一个好学生穿梭在树林里,氛围变得非常轻松。
大叔忘记了闷头走路,时不时回头瞧他一眼,栗颜则忘记了身上的全部疼痛,完全沉浸在这些好像很熟悉又陌生的知识里。
过程里,大叔还又捡了好些树枝,粗的细的枝条塞满了栗颜的简易背包。
大叔讲完,来了兴趣,站立靠着树干稍作休息,喝着水问他:“看看你记住了多少,我问你答。”
栗颜手掌往太阳穴一比,夸张了嘴型:“是的老师!”说完也斜靠一树干上调整自己的呼吸,并且接过水开始补充水份。
大叔见他那模样,没忍住笑,在那一堆浓胡子里露出了整齐的大白牙。
栗颜一惊,这哪是40多岁大叔该有的牙口?就算有,也该是城市里有钱又爱保养牙齿的大叔,野人也能拥有这一口好牙?
去瞟那眉眼,得出一种结论——好奇怪的违和感。
大叔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表示他走神了。
栗颜眨了眨眼,恭敬的语气:“您请出题。”
“高云。”
“5000到14000米。”
“中云。”
“2000到5000米。”
“低云。”
栗颜嘻嘻一笑:“当然是两千米以下了老师~”
大叔咳了咳掩饰自己出题不精明的尴尬,继续问:“卷积云。”
“会下骤雨或阵雨。”
“形容一下。”
“像鱼鳞,还可以形容为,涟漪的沙地。”
“属于什么类别?”
“高云。”
大叔满意点点头,再问:“层积云。”
“中云,天气不会改变。”
“乱层云。”
“低云,会有暴风雨。”
“记性不错啊你,”大叔给他个赞赏的目光,提醒他,“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栗颜站直了身体,严肃回答:“在讨论天气时就像讨论女孩儿的心情,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拍胸脯保证的!”
大叔又露出那违和感的目光和白牙:“我什么时候说过像讨论女孩儿的心情?”
“呀,画蛇添足了?”
“片面了。”大叔要继续走的姿势,“男人女人不都一样吗?”
栗颜愣了愣,于铭那张脸猛然出现,开始怪自己:“老师说得是。”
说完又是埋头走路时间。
往下走的时候,大叔还告诉栗颜,当风吹过中云到高云的时候,会有些规则来预判天气。
背对着风,如果高云来自于左方,那天气很有可能会变糟,如果来自于右方,那么天气很有可能会改善。
栗颜似乎不大懂,大叔悉心教授:“在北半球,小心南方来的风,它的尾巴会带来雨,南半球相反。”
“哦哦~”栗颜佩服大叔,“您懂得真多。”
这也符合一个大叔该有的知识和经验储备。
大叔却不认同:“多吗?我有时候觉得我根本什么都不懂。”
嗯?
栗颜好像从这话里听出好些伤感来,不自觉把目光从地上移到他背上。
对了,野人之所以成为野人,大概可能也是因为受到了什么伤害?或者是说有些事情想不太开?
他一边揣测,一边去望那背影,脚还紧跟着怕掉队。
一种违和感又在他脑子里膨胀,不过观其不清,眉头微微皱了皱。
就在眉头快皱到极限,四周没了重复的树干和枯叶,栗颜看见了一小片缓坡,坡上和他来时的坡一样,长满了芒草,眉眼瞬间舒展开,好似苦尽甘来。
大叔望了眼落了一半在远处山峦的太阳,放下背包:“今晚在这里睡吧。”
栗颜一听,如蒙大赦,背包都没解下来就往坡上一躺,结果整个人就像个翻了肚皮的王八,难受想翻转身翻不了,手脚乱动。
大叔伸手将他拉起,顺势把了他的脉搏,栗颜一动不敢动,虽然困惑,却不敢打扰他的举动。
一定是有用的了,他想。
一分钟后,大叔说:“还好,流失的水分不多。”
“听脉搏就能听出来我缺不缺水?”
栗颜惊奇,好想拿本小本本记下来。
大叔看出他的意图,就凭他手不自觉在自己衣兜里搜东西的动作,笑说:“很简单的,每分钟脉搏频率110以上,就得补水了,不然脱水就糟了。”
栗颜把着自己的脉。
大叔拿他背包里的水袋给他:“喝点水,然后找个地方把帐篷置好,我去四周看看。”
“好…”
栗颜喝水等大叔回来,发现这里的视野不是一般的好。
身后是来时的那片树林,左右是他们还需要去爬的层层缓山,远处是长长的河谷,终点站着一巨人,不似周围的山那么缓,尖峰加上山顶的皑皑白雪,还散着好些薄云。
脑子冒出俩字——神山。
一定就是群山里最高最勇的才能被称为神山了,不过还远,这片土地还不知道受不受它守护。
太阳落到左边的山头,缓缓在落,似乎故意留下足够的余晖让栗颜把帐篷搭完。
栗颜虽然不是什么露营爱好者,一有空却陪着于铭四处写生,带着帐篷,在城市周围漂亮的地方待上一天一夜。
白天于铭画画的时候他看他画画,可晚上自己看星星的时候,于铭却瞧着自己的画兀自悲伤。
他老说于铭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他就觉得很好看啊。
于铭只是笑笑说:“你看我带着滤镜,看我的画也带着滤镜。”
所以,这种俩人的相处,算不上愉快,基本是他自己个儿在自娱自乐。
搭帐篷是于铭的工作,他爱看他忙碌而自己站在一旁观看的过程。
于铭也似乎习惯看他就那么笑眼盈盈的瞅着他,尽管时不时叹口气表示自己在这一段关系里做的事情较多。
于铭专心画画的时候,他偶尔会去跟其他露营的人聊天,说天说地很欢乐,回来一起吃于铭在家做好带来的饭菜,然后又跑去跟人打摆子,遇见爱唱歌的,他还跟人一起高歌。
夜深人静了,于铭瞧着自己的画独自不满,他就仰望零散的几颗星星,觉得一身清闲,难得自在。
遗憾的是,他想在帐篷里做点啥,于铭怕是都没有兴致。
栗颜先是把周围挡着他的芒草拔了些,再找着搭帐篷的几个支点,找着块石头,敲进地钉,展开帐篷的时候,突地想起,于铭带自己去露营,那么专注画画的时候,想的是不是也是那个他?
他以前就那么陪着他画画的?做的是不是比自己要好很多,再那么往下去想,就会想出一种难以接受的答案。
不管你跟他时间相处得再久,性格决定了好多东西,不够关心人不够照顾人任性妄为这些方面的东西再改也改不了,那就注定你永远也变不成那个人,那…就更谈不上会爱上你忘了他了。
你得比他更好更优秀更称心如意,才是别人能爱上你的条件。
意思是,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了吗?
可老周跟他说过:“爱是一种很玄的事,有时候不管你缺点有多少,那人爱你就是爱你,不爱你的时候,你再优秀都不行。”
就还是那句话:你不是他。
房季爻没有这个苦恼,他不参与这些讨论,还在他们讨论的时候不屑说:“得了吧,爱这个字的存在只为了抚慰你们这些幼小的心灵存在的无意义的东西,它的真相是——人的愿望在经历磨难后在情感上的各种表现。”
他和老周一脸问号瞧着他,烦死他假装自己懂不完还不说人话的优越感。
“如你意了就高兴,不如你意就难受。”房季爻解释。
不就是“情感回报”嘛,栗颜白眼一翻,懒得理他。
栗颜帐篷搭好,坐在门外头喝着水袋里的水,这水袋还带着吸管,他好奇研究半天。
没喝上几口,就看见右前方芒草摆动出一条路,他眼见着飘散的絮花离自己越来近,就像一个小时以前这些数不清的芒草絮离自己越来越远一样。
大叔原路返回,失望说:“没找着水源,不过找着些被霜打了的蒲公英还有些松子。”
栗颜仰头去看这个“野人”的巨大,他的头擦着天空,那远处的皑皑雪山在他身后都显得渺小。
他没意识到野人大叔是在说晚上可以吃些蔬菜和坚果,补充点膳食纤维以及脂肪。
而是去胡思乱想——嗯?山神?
加上那一嘴的胡子,脱口而出:“山神爷爷。”
“什么?”
“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
“我只是带你去看云,你平常说话爱夸张?”
“知云知雨,山神的使者。”
大叔嘴角抿了抿,忍着笑,看奇怪物种的神色看他半天,把蒲公英菜扔在了一旁地上,四顾之后说:“去找点儿石头,这地方有蛇有野狗,得升火。”
“野狗?你看见了?”
“看见了好些粪便。”
栗颜站起身把水袋递给他:“你也喝点儿水。”然后四下望过去,“石头不分大小吗?”
“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