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颜抱着好些不大不小的石头,来回好几趟,天色就已经全暗。
大叔已经清理出一块2平方米的区域,他把栗颜找来的石头清理出大的,堆出一块于地隔绝的平面,又在上头架起了可放锅的支架,在小石头围成的圈里削出些火绒,从栗颜背包里把枝条全拿出来。
小柴上堆大柴,火从火星到清晰的火舌只用了几分钟,俩人脸上顿时迎着好些光亮,身上在渐暗渐冷的夜里暖和起来。
栗颜坐在一旁看着大叔熟能生巧地开始架锅做饭,不免有些朦胧记忆出现在眼前,不过不是关于于铭的,是关于他爸爸的。
他好像四岁多一点,他妈妈和他爸爸吵架回娘家,他爸爸带着他去找他妈妈。
外婆家就住在琴城不远的乡下,那里也有一座山,叫乌山。
说那山上很早以前盛产何首乌,后来被挖光了,还因为挖何首乌造成了许多树的死亡,好些何首乌存在的时间比树还要久,与其说是长在树根里,还不如说是树盘着这些何首乌在长。
他爸爸说他小时候看见好多倒下的树会觉得可惜,村民不觉得,都砍回家当柴烧。
以前的乌山郁郁葱葱是一片盎然的绿色,现在的乌山,呈一片单一的黄色。
爸爸等妈妈原谅他后,带着他去那乌山走了走,跟他讲好多关于他小时候的故事。
他爸爸妈妈都是十几年的邻居,他的爷爷去世以后,还都是外婆和外公照顾的他,和妈妈亲梅竹马,可惜亲情大过了爱情。
晚上的时候,就在外婆家的院坝里烤红薯吃,还烧了一锅汤,和现在的氛围太像。
栗颜陶醉其中。
大叔把包里的黄油切了块扔锅里,黄油迅速化得冒泡,而他爸爸当时把晒干的红薯片放在铁网上烘烤,红薯片的表皮慢慢冒起了泡。
“我爸爸说,也只有人的无尽索取才能造成一种巨大的灾难。”
大叔只抬眼看了栗颜一眼,眉眼有笑:“很多时候灾难也是人为了度量自己的损失发明的词。就好比一大片蝗虫飞过,庄稼没了,人说这是蝗虫灾,可对于某些动物,蝗虫就是移动的自助餐,它们停在哪里,哪里的鸟儿、乌鸦、青蛙,都能吃个尽兴。”
“你吃过蝗虫吗?”
“吃过。”
“呜哇,野人…”
“……”
大叔懒理得他,把包里一包自己准备的脱水食物倒锅里用木棍翻炒,加了些水,盖上锅盖,等待。
栗颜悄悄抬眼去看他,带着嘴快得罪人的歉意:“我看电视里爬山或者野外生存衣服都穿得轻巧,你这个大衣…虽然军大衣非常保暖,可不觉得厚重吗?”
大叔目光一直盯着的是火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栗颜的口无遮拦,并没有第一时间回他话。
栗颜自知自己得罪了对方的概率为百分之五十,所以不打算道歉,一般他把人惹急了关乎自己生存的时候才会表示歉疚,熟悉的人还会对其撒娇之。
他把手肘平放在膝盖上,像个天平,下巴靠上头,左晃一晃左边重了就往右晃一晃,玩起了游戏,等着锅子里的食物快熟。
大叔打开锅盖,热气糊了他一脸,木棍搅了搅拿自己的碗盛了满满一碗递给栗颜。
栗颜接过一看,惊喜半天:“好丰盛!牛肉、胡萝卜、土豆、豌豆、玉米,还有刚刚采的蒲公英吗?”
赶紧吃一口:“唔…”
“当心烫…”
大叔来不及阻止,栗颜已经张嘴冲着空气“哈”了半天,食物冷却后咽下去后嘻嘻地:“还好是冬天,冷得快。”
“……”
栗颜继续品味:“还是浓稠番茄味诶,”瞧着原来装着这些东西的包装,好奇问,“那么一小包,煮这么多出来。”
“脱水的食物,方便携带,番茄味是番茄粉…”
大叔本来打算跟他细说,看他吃得快,眼睛还馋到了自己锅里,忙闭了嘴补充自己的能量。
他除了发现这人自来熟、话多,还发现这人对好些事和物都接受得理所应当。
如果自己是坏人,就该卖了他;如果自己是冷血的人,就该视他不见;就算自己是好人,也该提防此人的无意掠夺和带来的麻烦…
至于野人…
大叔嚼着牛肉块,目光在栗颜一脸无畏的脸上扫了扫,把牛肉咽下去的时候扯了嘴角…
如果是野人,就该吃了他。
大叔吃完锅里的食物,栗颜探头去看,发现锅内干净如洗过,失望脸色遮也不遮,掩也不掩,撇了嘴,抬眼想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
结果迎着一奇怪的目光,本能有了警觉。
大叔也没遮掩他此时对于栗颜细皮嫩肉的品鉴,他把栗颜和吃过的小乳猪放在了同一位置。
白灼柔嫩多汁,烘烤外酥里嫩,红烧入口即化…
“……”
轮到栗颜沉默,还带着点害怕。
他见过这种类似的目光,夜晚的酒吧里比比皆是,全是想吃了他的意思。
不过此吃非彼吃,栗颜无法形容,那种吃全靠眼波的独有流转。
他们这圈儿的一看就能知晓,最最至少,视线得上下扫,并且停留在他们最想吃的地方,有时候是腰,有时候是屁股,有时候是腿,还有的,喜欢看脚踝。
可这个野人…
眼珠子明明在看自己的脸,为什么眸子印着的全是火和锅子…
不会吧…真的是野人?要吃人肉的野人?!
大叔在须臾之间收了思绪,也就收了目光,他此时在问自己一个问题:说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
栗颜见其目光转换成了某种困惑,警觉心也就转换成了好奇,毕竟这种困惑的眉眼他经常有,想不出结果会难受,会飙几句脏话。
大叔没飙脏话,好像困惑以解,收拾了锅碗,拿纸擦了擦勺和碗,折叠进一套具,随手丢入栗颜的背包,意思明天栗颜的背包又增加了些许重量。
随后拿了一不锈钢杯煮茶喝…
栗颜觉得这顿饭意犹未尽,可围着火堆喝热茶,一天的疲倦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大叔还把捡来的松果扔进火堆,劈劈啪啪一阵响后把松果掏出,用木棍将里头的松子拍打到地上,之后捡了一把给栗颜。
栗颜接过后一颗一颗咬着吃,面目完全是种醉意。
在他看来,在平时无法拥有如此美好风景的地方露营,在没有遮挡的天空底下升一堆温暖的火,有人跟你一起围着火吃饭喝茶,还有一把瓜子花生,不,居然是烘烤过后的松子…
这简直就是某种梦境嘛。
这种梦境,来自于那些武侠小说和电影。
他们在路途中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不过少酒,酒是武侠片里最常见的,侠客一般拿他们当水喝,喝得一身都是酒。
房季爻对此感慨说:“真性情。”
于铭说:“好浪费。”
他说:“以前的酒是不是没现在的醉人?”
老周说:“喝的都是水。”
可惜,就算于铭多爱让他喝红酒,他都不爱喝,他爱喝茶。
这个也该是受他爸爸的影响,在他的视觉记忆里,他爸爸手边总有一杯茶,儿时的嗅觉记忆当中,也总是一股淡淡的茶香。
此时大叔说了句:“星星出来了。”
栗颜抬头一看,满目星光,立马蹦哒出四个字:“这是天堂。”
大叔怔了证,却把头和身体侧转去看天,似在掩饰某种情绪。
栗颜说:“缺故事。”
大叔回转身挑眉问:“你讲一个。”
“嗯?”栗颜诧异,“我还想你讲一个呢,不按套路出牌,再说,您的经历肯定比我多,我人生阅历浅薄,吐不出几个故事。”
“……”
“就说说你这件大衣的故事吧。”
“大衣的故事?”
“你这件大衣…有些年头了吧,问你的时候你眼神闪躲,绝对有故事。”
“……”
大叔不按套路出牌没错,也不顺着他的话走,直接抬头一指:“冬季大三角。”
“嗯?”
“大犬座天狼星…”大叔说着话,在天空划了个三角,又在栗颜面前划了个三角,似乎是在栗颜的脸上框了一个相框,笑意未明:“小犬座南河三…”
栗颜话题被带着走还抢答:“猎户座参宿四~”眼睛调皮眨了眨,“大叔,您还爱观星星。”
“你不是要听故事吗?”
大叔瞧着他搞怪面容,带着多少故意,开始说着不知道描写天狼星还是谁的形容:
“头戴星冠,灿烂晃瑶台明月;身披鹤氅,飘飘动绛阙香风。两道剑眉浓似墨,斜飞插鬓;一双鹘眼明于电,直射侵人。膀阔腰细…”
栗颜眼睛不眨,瞧着大叔的笑,思忖:又是那种违和感,这笑,好干净存粹,作为一个大叔,拥有的经历该磨灭了这种干净纯粹才对,就像老周。
太奇怪了…
大叔玩笑开完,开始讲人们赋予天狼星的故事,希腊的讲到非洲的再讲回中国的。
栗颜发现,这种故事真的最无聊。
他听着故事,望着那最亮的天狼星,渐渐困倦,眼皮沉重上下打架,头点呐点,遭架不住往地上去倒。
大叔伸手接住了他,不过没注意角度和力度一巴掌呼在了栗颜脸上。
大叔顿感对方的脸之小,大半脸就在他一只手里,还感受到对方那张脸比自己视觉感受到的要细滑弹润。
栗颜则顿感对方手之大,像个大盘子轻轻松松接住了一坨食物,不过这大盘子不是光滑的瓷器,是粗燥的陶土。
疼痛使得他坐直了身体,面儿上抱歉,嘴上却把责任丢给了对方:“大叔你适合养孩子,讲故事太催眠了…”
“……”
栗颜在大叔的指示下爬进了帐篷滚进了睡袋,大叔让他往里睡,他听成了于铭当时搬新家铺好被褥后抢靠窗位置睡的时候说:“你往里睡。”
他以前他不明白于铭执着的怪地方,吃饭爱坐在靠窗的位置就算了,睡觉不管靠窗还是靠衣柜有毛区别。
于铭给的借口是:“喜欢早上起来,你的脸顺着光,我好看清楚你。”
他以前还觉得这是多好一句情话呐~
现在想想,就是狗屁,估摸着内心的话该是:我想确认每天早上看见的那张脸是我想看的那张脸,或者是:他以前就是睡我左边,你也得睡我左边。
栗颜此时觉得自己该是个石头,就那么滚过来滚过去,就像于铭推他往他喜欢的那条路滚一样,滚到最后,没有网兜住他。
于是身体抖了抖,以为掉悬崖下去了。
可他拽紧了大叔的“大盘子”手,不知道在迷糊里看见了什么,眼睛虽然迷糊着,里头却透出一缕凶光,说:“你让我滚我就滚,我是不是太听话了…”
大叔以为他想睡靠帐篷门的这边,解释说:“我睡这边晚上好加柴火。”
“哦…”栗颜松了他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听岔了什么回答,安心闭眼说,“事出有因,那我原谅你。”
“……”
栗颜试图把头塞睡袋里,他听见自己闷着的声音:“我可真是个好人…说原谅就…原谅,就该闹一闹,大家都不要好过最好…你俩混蛋利用完我就去逍遥过好日子,没那么好的事…”
嘴里又开的骂骂咧咧,眼睛里又包着好多泪花。
忽而听见有人喊他“哭包。”
他挣扎要清醒,醒不来,只说:“没…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