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不好,水上怕是难行。岳将军,歇一日吧。”年廉抖开披风欲给岳成秋搭上,被他一瞥马上收了手。
赵金玉抱着暖手筒努努嘴,年廉摇头。
水路已行几月,其间遇上些难凿的暗礁都是岳成秋亲自下水。昨日夜里,他才连凿一溜,到这时也只歇了片刻。
水路艰难,又是新路,饶是赵金玉这种常做生意往来的人都吃不住。
“岳大将军哎!你不歇我们也不能歇,你且看看身后。”年廉大着胆子给他瞧身后的人。
船上十来号人都累得七倒八歪,坐的坐躺的躺。
岳成秋扫过,沉默片刻:“下锚歇两日吧,两日,后日天亮就走。”
“哎!好!”年廉松一口气,这下就好交差了。
赵金玉躲进船舱内,赶忙抱上暖炉,抱怨道:“我多久都没行过这么久的船了。从前都是三日一歇,如今到了岳成秋这里,一月都难歇。哎,夜里总遇颠簸,浅眠遭罪。”
年廉端来热水给她擦手,又打开一个木食盒摆上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息息怒息息怒,他也是……”
“是什么?”
年廉一时卡壳,摆好碗筷,脑中灵光一闪,接着道:“他也是相思病犯了,要赶着去治。”
“我早说了他要栽,你还不信。”赵金玉提起筷子浅尝一口,就着几碟小菜慢腾腾吃完一碗饭。
行船吃鱼都快吃得反胃,这几日做些小菜好上不少。
忽然掀起一阵浪涛,激起水波,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赶紧去让他避避雨!”年廉连忙起身出去,果然瞧见岳成秋还站在雨里淋着,他抬脚又止住,等到赵金玉吃完出来,他还在犹豫。
赵金玉见状推他一把:“去啊!你不知道他这些时日都是傻的吗?”
“我倒是想去,但也怕挨打。”年廉低下头,看着护腕上绑着的洗得发白的一根布条,“这才多久未见啊,可真是……若是染了风寒,怕是又得连累咱几日不能行船,耽搁行程又得晚些才能通这水路。”
岳成秋忽然转身,看他们一眼带一身雨水钻进船舱。
年廉松一口气:“呼——进去就好。”
“我总见你缠着这布条,你也从未跟我说过它是做什么的。”赵金玉话锋一转,视线落在泛白布条上,一双眼中犀利非常。
“这个啊……”年廉摩挲上布条,半晌,才开口,“我当护身符戴着的。”
“我两年多前,还是军中副将,那时候岳将军还是岳少将军。九曲山岳将军和杨将军受困,留我阵前抗敌,若不是小曲,我已经死了。”
他抬头,空中阴云密布,雨越下越大。眼见雨丝斜斜打过来,他抬起手挡住赵金玉,笑得磊落:“这布条是那时留下的,我不想忘她这份恩情。”
赵金玉没有言语,这一年来年廉行事作风都算得不错,也当真是个老实人。他从不管她经商,只说想做尽管去,要帮忙了知会一声。
确是很好的挡箭牌。
只他不提婚嫁,她也懒得管,家中人看到他俩在一块儿呆着便也没再催那么紧。
他好像,从未同她说过他在战场的事。
只知一年多前大军凯旋,这场仗打得漂亮。岳家少将军岳成秋受封北征大将军,却也为一人求了金银。
她熟识的那些军中人还有年廉好像都心照不宣从未提过军中的她。
“她在军中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赵金玉低垂眼睫,闲闲把玩手中一个玉如意。玉如意嵌宝镶金,玉质通透,甚是漂亮。
她喜欢这些镶金嵌宝的物件,像她的名姓一样,利好生意,金玉满堂。赵家世代经商,到她这代,已是包下诸多种类,下至柴米油面,上至珠宝首饰,赵家能一手包圆。
男子女子,士农工商。这些,都是她初时行商的绊脚石。
而许小曲与她的路不同。
年廉久久不语,看雨下得越来越急,转过身,挡在赵金玉面前把她拢住替她挡雨。
“她啊,总爱看天象星象,给人算命。营中许多人都找她算过,我也是。”年廉的思绪随风雨飘去很远,阴云压顶,似是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他不喜欢这样的阴雨天。
一年多,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他都有些恍惚。
赵金玉甚少见他这般模样,正欲抬手,就听着他开口。
“她刚来时救下一己之力救下数千将士,那日里她单枪匹马斩落北疆伏兵,引出山崩,她差一点就被埋进去。还好,岳将军有那么点良心,抓着她就跑。”
“在军中,好像人人都喜欢她,她好说话脾气也好,从来没跟人闹过别扭。那日,遇困境,我本已决意赴死,可她像是从天而降。金玉,你知道吗?那时,我就在想,她要是能留在军营,该多好。”
年廉晃晃腕上的布条。
此时风雨渐小,阴云里漏出几束天光。
他抬手,看天光从他指缝穿过落在布条上,眯着眼,接着道:“她救过我,救过杨柒他们,也救过岳将军。她从未谈过要我们还给她什么。只说,要不要算命啊?五文钱一次,手相面相,前路姻缘,她都能算。”
“可我还是那一句,人人都知道,她终归要走的。她这样的人,不会籍籍无名,也不会被埋没。”年廉的声音轻浅又涩,他苦笑着“她是大盛人。”
赵金玉恍然,许小曲是大盛人。
这样厉害的人,不会籍籍无名,她或许会入朝为官或许会戍边征战,但唯独不会甘于沉寂。
所以,他们都不愿提起许小曲。
她终于明白,年廉为什么一提到许小曲就变得沉默寡言。
赵家虽经商,但家中也少不得教习文章。
天下之事,他们不敢妄论,但说分合,是人尽皆知。
赵金玉终是叹一口气,拢手进船舱:“进去吧,外面太冷,风都钻骨头。”
船舱内暖香缭绕,隔出数间。
岳成秋坐在自己屋中,手握紧又松。
一年都太过难熬,他从启程上水路到如今才过去三月。
她是大盛人。
这句话他听得耳朵起茧,知晓内情的人人都劝他说她是大盛人,她那么有本事定然不会甘于沉寂。像年廉说的,他在临行前已听过千百次,只有家中才清静些。
叮当声响,他晃动腰间那串铜铃,旁边系了一只玉雕猫儿。
玉雕猫儿栩栩如生,独一份儿的可爱。
再等等,等他通水路,就能随这条水路到大凛,再顺着大凛那边直入大盛。那时,他就可以再去找她,问问一年之约可还作数。
……
大凛水路更难行,锦衣少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跌坐在地,前面领路的侍卫见了,撤回脚步来拉起他。一旁的中年人也是气喘吁吁。
他们没有船,只能顺着岸边跑,更要留心躲开大凛官兵的岗哨。
好在无人受伤,他们再有几日,就能到大盛境内,到了大盛,就好了。
“二叔,接着走吧,边月让我们去大盛找人,一定是很急了。”锦衣少年帮忙搀起不慎跌倒的中年人,眼瞳中尽是坚定,那一张脸同边月有三分相似。
被唤作二叔的人连连应声,借力拔出陷入淤泥的脚,跟着他们继续赶路。
好不容易歇下来,他们暂躲进一处山洞中。侍卫抱来柴火供他们取暖。
“大公子,那般信任的人,为何会在大盛?又为何会在大盛居高位?”二叔蹙眉给少年清理伤口,他们家小公子哪里受过这种罪?
少年沉着开口:“边月说信,那我也信。我要找她救边月。”
他们唯一能信的是边月。
如今边月独留京中,怕也是已存死志,若他们再耽搁下去,往来不及,那边月就必死无疑。
“二叔,等天亮我们就走。”
“边月不能死。”
……
大凛早已是剑拔弩张,边月坐在高位撑头看向底下一片残肢碎肉。
猩红的血淌在地面,已变得粘稠。
“来人,带后面的。”他招手,立时有人押着五人跪在堂中。他桃花眼里带着懒散的笑意,唇角微勾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若是那么容易死就好了……”
他低声喃喃着,声音飘忽,似从炼狱而来。
锋利的薄刃斜切进肉里,很快揭下一层皮。
“我曾说,她若来大凛,我必百里相迎,用你们的血来铺这条路,我觉得正好。”边月微微直起身,看着地上的血神色淡漠,“杀我?就凭你们?那人竟会觉得你们能杀了我?”
“笑话。”
人人都说,边家边月,风流天成。
如今那双边家一脉相承的桃花眼里尽是森森寒意,他像恶鬼。
看着底下血肉尽削的人,他在笑。
“行了,拖下去剁了喂我那两只宝贝。记得拌些青菜,它们这些天怕是吃腻味了。”边月桃花眼微弯,提起一旁的重戟,招人来问,“窖中酒水可有酿好的?”
“回公子,早些时候酿造的桃子酒应当已经好了。”
“那就好。我先替她尝尝,到时也好挑出最好的与她痛饮。”
边月走出那片狼藉,在外间停驻片刻。
今日这方天光好,只望她来时,也是这等好天气。如今他已退回边家瞿州封地,他手中两万众,可是还能撑不少时候。
大凛帝,想必也不会急着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