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千里月明,秋日红枫正好。
万数大军疾驰过山谷,为首一人红衣金甲,背负六尺银枪。她半伏在马背,身边一人玄衣银钺。
马蹄踏过飘落红枫,他们没有停留。
再出南岭越过建安关,离阜城关就近了。
“至多再有七日,就能到阜城关。”
“还望林师兄无事。”许小曲目中坚定,前路薄雾被她挥散,“她押送粮草先我们三日,恐怕要比我们晚两月才能到。中间路不好走,不过沿路有凤扬一手帮扶,我也算安心。”
“行。但明日,必须找个落脚处歇息一日,纵然你能吃得消,他们也吃不消。”薛煜往后扫一眼,行得太久,有的人已体力不支。
“我知晓。”
身后的青梧已从队前掉到最后,他入营不过数月,能跟上队伍已是不易。梁昼他们倒是还好,跟着队伍无甚么异议。
夜间很快过去,远处亮起一线天光。
许小曲抬手止行,大军渐停。
刚坐下,苏星忱就蹭过来,他靠坐在她身侧,大口灌凉水。
“好累啊,歇歇。”他又挪近些,却被薛煜拉开。
薛煜把他往旁边一拖一扔:“边上去。”
苏星忱只能干瞪眼。
荣羡跟薛煜一左一右占完小曲身边的位置,荣羡踌躇许久,才道:“小曲,你要不要睡会儿?”
许小曲摸摸阿掣的头,给它喂上一块草饼。阿掣高兴得很,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然后往地上一趴,把马头搭在她膝上不愿走。
“就这般睡会儿吧,我眠得浅,有事唤我。让他们也都轮流歇歇,待晚上我守夜。”
“好。”荣羡眸中带笑。
许小曲一直眠得浅,也是早年行军养出的习惯。总是警醒着,稍有风吹草动就睁眼。
还没睡多久,她就觉肩膀微沉,似有人靠过来。她下意识抬手,半道被人格住,熟悉的声音传来:“小曲,就一会儿。”
罢了,从前,好像也时常这般睡着。如今与那时,也没什么不同。
风一吹,这方也有红枫叶飘飘悠悠,落在他们肩头。
如火。
半夜里,小曲醒过来,薛煜和荣羡他们都还在睡着,这些时日,着实赶得太急。她扶住薛煜,轻巧起身,快步走到守夜的兵士身前:“让他们都去睡吧,我一人守着便可。”
“多谢许将军。”兵士压低声音道谢,才去挨着让他们都去歇着。
许小曲一人盘坐在高高的树干上,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上一口。
邀月阁的好酒,她就这么些,喝完了就没有了。
她晃晃,还有大半葫芦呢,便又喝上一口。
“我就知你爱喝酒。”
荣羡不知何时来的,他也坐下来,跟她一起看着天上星子。
明月夜,星子稀零,四方都笼在一层薄雾里。
“我知道,九曲山他们口中的破阵军师,是你。”
他的声音很轻,许小曲闻言懒散笑笑:“你那日见我,已经说了。”
“你就不问问我是如何知道的?”荣羡一手撑树干,慢慢靠近,挡去半数夜色。
他因行军,换去了那一身沧澜派的白衣,改作黑衣。
剑鞘碰在枝干上,他靠得越来越近,带过一丝山间清朗的水汽。
她忽地转头,正对上荣羡那双明亮的眼眸。
“我不问你,是因为,我知道。”许小曲微微退开,将酒葫芦绑回腰间,笑道,“你如何我都不会过问,你不会伤我分毫,我知道。”
因为是荣羡,所以她什么都知道。
她跃下树去,枣红披挂扬在空中,落到他眼中心间。
荣羡在树上愣怔许久,追逐着她的身影,看到她站在树下弯腰叫醒薛煜,又拍拍阿掣。阿掣矮身让她翻上自己的背,随后兴奋地嘶鸣,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兵士。
红衣金甲,太过耀目,能灼得人心头发热。
他摸过她的脸,也曾在无尽黑暗里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模样。直到他复明,看到了大千世界,万千风光,却唯独没有再见过她。
许小曲,许、小、曲。
这是他复明后学写的第一个名字。
他想过去寻她,可又觉得他什么都不会,又如何能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知道,她拜入闻甚安门下,被许家送去了玄玑观。
他知道,她这些年一直在跟着闻甚安四处云游。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踪迹,她却又进了大齐军军中。
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他在心里问过无数次。
他本想等手上事了就辞官去找她,跟她说他如今是沧澜派的唯一传人,是很厉害的少年英豪。
之后,大齐军大获全胜,岳家岳成秋上书堂前替一人讨封赏,人人都说,岳成秋是少年英豪,是北出三千里的将星。
好像再没人提过那个,他口中的立了大功的军师。
她回来了,在朝堂上行道礼,帝王玉口金言,说她乃是大盛将星。
他想去找她。
军营之中,他第一次看到她,没敢认。
她比他曾想过的所有模样都好看,她身形高挑有力,修眉朗目,英气勃发。
关于她的,他什么都知道。
她也什么都知道。
这就够了。
荣羡飞身下树,牵过马匹疾驰跟上,与她并肩。
阜城关现在眼前时,已是七日后。
守在城门的兵士遥遥看到沙尘四起,眼中欣喜。忙不迭去城中禀报。
林知节轻甲未卸,匆忙前来相迎。
许小曲翻身下马拱手一礼,眉目舒朗,眼中带笑:“林师兄,久等了。”
“不久,我还未想到你竟会来得这般快!”林知节忙扶起她,眼中疲倦一扫而空,“走。这一路定然疲乏,战事暂缓,将士们也可先好好歇息几日养精蓄锐。”
“好,全听师兄安排。”
林知节松了一口气:“你既都叫我师兄了,那我便也不客气了,就厚着脸担下。如此,师妹,还请入城吧。”
“多谢师兄。”
许小曲领兵入城。
待安置好兵士,又独身一人前去林知节住处。
林知节摆上几碟小菜,温好一壶黄酒引她落座。
“阜城关中粮草吃紧,师妹怕是得先凑合了。”他无奈笑笑,亲自提起酒壶给她斟上一杯,“早闻师妹厉害,未曾想这急行军也这般厉害。”
许小曲一杯温酒下肚,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舒服得眼眸微眯:“师兄过誉了,兵贵神速,早些来也好早些做布置。”
“先吃着,等吃完休息好了,待明日,你我再商议。”
两人相谈甚欢,酒过三巡,林知节感慨道:“我那义父总算是稳妥一回,师妹,你来了,我便安心许多。我虽久守城关,但……”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许是又借了酒劲儿,才接着道:“我久守城关,却从未打过大仗。所学颇多,但都是纸上谈兵,大盛实在是安逸得太久,一时竟无将领可用,也是可笑。”
“我义父那时也说,我要更稳妥些,以防南域发难。可我那日里见着南域的阵仗,真是觉得,我太过没用。”
他又饮下一杯酒,杯底顿在桌面发出闷响。喝太多他上了头,顶着红面跟小曲诉苦。
“师妹,若是不敌,你且先走。我要与阜城关共存亡。”
许小曲起身夺走他手中的空杯子,扣在桌面,淡笑着开口:“谁都不是孬种,既然师兄要与城共存亡,那我亦是。”
“有血性!”林知节一拍桌,大笑起来,“无怪我义父喜欢师妹,师妹是真真对他胃口的!”
林知节憋得太久,今日又饮酒上头,又哭又笑,听得小曲也心惊。短短几月,他也不知独自扛下多少。
未曾上过战场的人,只能依靠曾经所学去守城关,他守了数月,眼见朝中派人来,可三战三败,希望又熄灭。他这数月里经历得太多,早已是强弩之末。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挎着医箱的女子行来,她手中还端着两碗甜丝丝的醒酒汤。
“许将军也喝一碗吧。”
“多谢。”许小曲点点头,正想问她要不要帮忙,就见她一手捏住林知节下颌,把醒酒汤灌了进去。
一碗醒酒汤几下就见底。
许小曲默默喝完手里的醒酒汤,默默打开门出去,忽听有人叫住她。
“许将军。”
“嗯?”
曲禾见她转过身,淡淡道:“我叫曲禾,是军中医官,若有事可让人来寻我。”
“好。”
许小曲走时将门一并带上,出来被风一吹,打了个冷颤。
“这方比都城冷,回房沐浴后再睡,明日多穿些。”
肩头很快温热起来,她按住披风,抬眼朝他笑:“知道了知道了,薛大人。”
薛煜摸摸她的头,扶着自己脖子轻叹:“许久未见这方风景了。秋日不好,还是要春日才好看。”
“是啊,春日百花开,处处好风光。”小曲拢着披风,抬手指那边明亮的星星,“喏,今夜星子好亮,我掐指一算,明日是个好天气。”
她眼眸晶亮,面颊被酒气熏染出三分薄红。
薛煜揉乱她发髻:“快回去沐浴,沐浴完好好睡一觉,明日你怕是还要同林知节商议许多。”
“这就去了。”小曲也觉困倦,打了个哈欠跟他告别,“薛煜,你也睡吧,莫在外吹风。”
“遵许将军军令。”
薛煜懒散得很,又在廊下站了会儿才回屋。
……
翌日,艳阳天,忽起号角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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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赴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