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到,平康市由夏入秋,几场雨后,秋老虎彻底没了影,知行路两旁的银杏树叶青黄相接,断断续续地延向操场,在那铁丝网外,是成片的栾树,挂满了紫红色的灯笼果实,铁丝网内校运会进行地如火如荼。
少年人最是容易相交,一场篮球、一部电影、一款游戏都可能把两个本不相熟的人变成朋友,何况是在一个全新的环境,新鲜、刺激,学习、游乐、军训,班魂就在这其中渐渐凝聚,扎进每个人的心里,你可看,跑道两旁、跳远的沙坑两侧、投铅球的人身后......无不挤满了加油呐威的人群,主席台上各班写的加油稿数不胜数,几个主持嘴巴念得飞起,慷慨激昂,全然不顾嗓子能否承受,青春,仿佛就是这样,无所畏惧,满怀希冀。
操场中央的绿茵地上,大大小小地围着十几个圆圈,皆席地而坐,玩着各式各样的游戏,余落也在其中之一,玩着扑克牌,几轮下来,却终是不得章法,便躺了下去,只听别人玩儿,有人明艳如火,便有人疏离如冰,不是冷漠,也可参与,只是谁都可以看出,他的无欲无求。
草地里的水分还没有完全蒸发,湿湿漉漉地一点点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到身体,并不热烈的太阳懒洋洋地洒落在眼睛里,浅黄的光圈逐渐聚拢变成一个白亮的焦点,忽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视线徒然变黑,还未看清来人的脸,便被一把捞起带离地面,仅凭记忆捡起垫坐在屁股下面的外套,晃晃荡荡地被人抓走。
穿过大铁门,右拐,往上沿着坡路爬行,眼睛里的光斑渐渐变淡,直到停下来倚靠在铁丝网上,视线才逐渐清明,入目是一片枯黄的落叶,顺着粗壮弯曲的枝干往上,是一片片紫红的小灯笼,斑驳的阳光在树的缝隙里,时而拉长成线,时而伸缩成圆,不知哪儿吹来的风,带着树叶共振,簌簌作响,而身旁,衣着一致的人,与自己呼吸同频。
喻霖松开抓着余落的手,从校服外套兜里拿出一罐橘子汽水和一只吸管,单手拉开拉环,拆开吸管一端的塑料袋,插了一半进去,然后递给余落,余落接过,拿掉吸管上端的塑料包装,就着嘴把吸管完全插入罐内,深吸一口,好甜,好凉。没来由地想起第一次喻霖给他橘子汽水时的样子,也是这样一个午后,也是穿着校服,白色的衣身,橘色的衣领,接过一罐橙色的橘子汽水,拉开拉环,刚想对嘴喝的时候,那人给他递了一只吸管,说:“脏。”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洁癖?讲究?好像都不是,脑袋空了片刻,又轰隆作响,就像汽水里的气泡,炸着花,以至于后来很多年,都不能忘记那一瞬间,少年心动而不自知。
又吸了一大口汽水,余落斜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喻霖,“你不喝吗?”
喻霖摇了摇头,说:“看你喝。”
“你为什么每次都只带橘子味道的给我啊?”
“不喜欢?”没有回答为什么,只问喜不喜欢,因为什么呢?是那个夜晚擦拭头发留在指间的味道,还是渡桥上面拂过面颊的风里携带的味道,是日思夜想,求而不得。
“倒是没有不喜欢。”余落转了个身,面朝铁丝网而站,看着下面热闹非凡的运动赛事出神。
“怎么不报名参加?”喻霖看余落瞧得认真。
“不感兴趣。”
“你对什么感兴趣?”
这是一个好问题,对什么感兴趣,好像自己都不知道,更无从回答。
像是知道余落无法回答,喻霖也不追问。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余落终于看够了比赛,侧过身子,面朝喻霖,吸管已被他咬地不成样子,只能从罐子里一丝一丝地吸到汽水。
喻霖就着他的手虚握了一下罐身,然后说:“不要咬吸管。”
“你好多要求哦,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吃菜也是的,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喻大少爷,我是你的菲佣吗?嗯?”说着抬起头歪着脑袋看他。
喻霖又不说话了,余落习以为常。“好无聊哦!这样的日子居然还有三天,还不如上课呢!”余落又靠向铁丝网,懒懒地撑着身子。
“我给你补课?”
“……还是算了。”余落只是说说而已,哪里又真的想上课呢。
“会打台球吗?”
“不会——而且学校可没有台球厅。”
“出去打。”
“老师可没说能出校门。”
“西侧门是开着的,没有门卫。”
“那也不能随便出去吧。”余落其实是有点心痒痒的。
喻霖一眼就瞧出来了,拉着人,直往西侧门走,靠近西侧门是教三,四合院式围起来的大栋建筑群,里面是高三的学生,很多家长都会守着点儿在西侧门给孩子送饭,学校索性就敞着门,也没有设立门卫,给他们行方便。
出了西侧门,往左拐,是一条街道,大都是餐饮文具,还有一两家台球厅,平常余落来这里都是买吃的喝的,还是第一次上台球厅玩儿。他们俩找了一个空桌,交了钱,开始摆球。
“会开球吗?”喻霖一边给余落擦球杆,一边问他。
余落摇了摇头说不会。
喻霖把球杆递给余落,然后走到台球桌旁,拿起白色球放置中央,稍退后一步,倾下身子,右手持杆,左手放在蓝绿色的桌布上,球杆前端穿过虎口,拇指在下,食指在上,手掌微微撑起,眼睛顺着杆端看向白球,轻微调整,然后一击即出,彩色的球体便冲散开来。
“彩色球有15个,又称为对象球,我们需要通过球杆击打白球,将力传递给对象球,让对象球成功进洞,可以自己选择击球顺序,进了球洞便可连着击球,否则换人,直到最后把黑球击中,就算赢。还有其它玩法,今天先玩这种。”喻霖简单介绍了一下规则。
看着余落还在发呆,喻霖走过去,拿球杆在他眼前晃了晃,“听懂了吗?来试试。”
“哦,听懂了。”余落缓缓走向球桌,学着喻霖的样子,把手撑在桌面,是怎么放来着,拇指,食指?喻霖的手好长啊,还很细,以前怎么都没发现,余落也不知道自己脑子在想啥。摆弄了半天,球杆在他手里戳来戳出,不得章法。
下一秒,一只手覆了上来,掰开他紧握在一起的五指,压散开来,然后一根根地将它们摆好,再把杆头插进拇指和食指之间,“放松一点。”呼吸擦过耳垂,开始发烫,连带着指尖,这人没有变声期吗,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对了好久,余落终于出杆,白色球堪堪擦过黄色球,弹到对面桌沿又滚动了一溜然后静止,余落垂下脑袋,对此毫无意外。
“没关系,再来。”
余落接着出杆,还是没中。
“打11号球,站这儿。”
余落顺着喻霖说的方向摆杆,对准,出杆,平坦的桌面仿佛生出了小刺,好好的路径偏就拐了弯儿,余落是真的没了耐心,把杆往桌上一扔,气呼呼地,说什么也不肯再来。
喻霖笑了笑,呼了一把余落的头发,半拥着把人调了个个儿,朝向桌面,拾起球杆,左手搭着余落的手腕,右手持杆穿过余落的虎口,下巴抵在余落头顶,然后说:“吸气。”余落呼吸都滞住了,耳朵连着脖颈红成一片,什么也不会了。
“吸气。”喻霖又说了一次,还用下巴磨了磨余落的头顶,余落终于回过神,跟着喻霖的频率,深吸一口气,“吐气。”然后缓缓吐出,两个来回,一个瞬间,白球飞速旋转击出,角落的另一头对象球顺利入洞落网,“成功了,很棒。”喻霖松开余落的手,很轻地笑了笑。
“你是在夸我还是夸你自己?”余落看着半个小时进的第一颗球问喻霖。
“夸你。”
这人真是的,胡说八道,心里指不定怎么笑我!!“你对所有人都这么有耐心吗?”
喻霖弯起的嘴角放了下去,酒窝还没成型就隐而不见,“余落,你当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
“难道不是吗?像我这样的游戏无能,一般人不会忍过十分钟,不,是所有人,不会忍过十分钟,就连贺思那个大咋呼都忍不了我,你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提贺思?他对你很特别?”喻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啊?你的关注点真是奇怪,就,贺思很神经大条啊,一般不会和人计较的,但对上我这种游戏无能,也是会气到骂人的,你呢?你为什么不骂我啊?”余落靠向喻霖,眨着眼睛,满是疑惑。
“你喜欢被骂?”喻霖抬了抬眉,说不出来的玩味。
“靠——你什么脑回路啊!”余落一掌推开喻霖,自顾自地接着研究台球去了。
另一旁,喻霖脸色变了又变,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过于小心翼翼了,以前,以前他们是怎么相处的来着?
……
“你是在绣花吗?”
“因为你太笨了。”
做错一道题就打一下手心。
……
时间过去太久了,又太想把人捧在手心了,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一个人好,也不知道什么叫好,烦躁、急切、不安,全揉进身体里,没有出路,无处宣泄,他好像变成了刚出生的婴儿,只会哭闹,失去了一切生物本能,连爱一个人都做不到。
“喂,去我家吃饭吗?”
“不了。还有卷子没做,我先回学校了。”说完也不等余落,转身就走了。
“莫名其妙!!”余落也没了打球的心思,反正出了校门,索性晃荡着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