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半年,喻霖给余落打了很多电话,最开始的时候来电特别频繁,余落的心也揪在一起,他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但就是害怕,甚至他说不清害怕的来由,渐渐地次数就少了,许是知道压根不会有人接听,就这样,他们完全断联。
中考那天,天气出奇的好,没有雨,也不是特别热,余落被分到自己教室,第一列第一个座位,监考老师在讲台上展示试卷的密封袋,正面背面侧面无死角地转了三圈,然后给余落,让他签个字以作见证。考前五分钟,开始分发试卷,拿到试卷,还不能动笔,只能先看,每个人都认真地快速翻动,想大概了解一下试卷的难易程度,也好决定做题顺序,只有余落放任卷子平铺在桌上,眼睛看着门外,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开考铃响起,余落还定在那里,监考老师走过去,轻敲了两下他的桌角,他才回过神来开始填写姓名考号。
再见到喻霖,是在市一中的开学典礼,报到那天,余落就打听过实验楼在哪儿,却并没有去找过喻霖,他有时候想,会不会偶遇到,又觉得不太可能,清一色的校服,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这个几率太低了,但喻霖是一定会见到他的,毕竟他是这次新生代表,要在开学典礼上致辞。
开学典礼的日子到了,高一实验班显然不似入校的新生,每个人都兴致缺缺,除了喻霖,这几天,余落的名字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的耳朵里。
“听说今年中考有个考了746分的。”
“我也听说了,创了一中录取最高分记录,现在可是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啊。”
“什么听说,这还需要听说,红榜都张贴了,叫余落,你们掌握情报能力怎么这么差。”
“746分算啥,我们班随便一个人出去都能考750的满分。”
“程峰,你可别吹牛了,还750的满分,你语文能考满分,我跟你姓。”
“我可听说了,那余落长得特别好看,这是真情报,我闺蜜和他一个班,报到那天见过!”
“真的假的?详细说说,长啥样长啥样?”
一群女生瞬间就围了上去,相比于成绩,她们显然更八卦余落的长相,毕竟成绩她们都有。男生就不一样了,几个好奇的几个瞧不上的更多的是不在乎的,至于喻霖,脸色变了又变,一颗心忽上忽下,喃喃道:我要见到你了。
真正站在主席台上的时候,余落才意识到人太多了,乌泱泱一片,充斥了整个操场,往下看,甚至找不到可以聚焦的地方,更别提看到某个他想见的人,他只好收回思绪,轻拍了一下话筒,开始他的致辞。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高一(19)班的余落,作为此次新生代表致辞。”
喻霖盯着台上的小点,一动不动,手指攒着衣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长得怎么样?怎么样?”
“看不清啊……”
“太远了,诶,你别挤我啊!”
“安静点,干啥呢?!”随着班主任武络雄的喝声,高一实验班终是安静了片刻。
“……希望大家都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的发言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诶,喻霖,你干嘛去呢?”
喻霖完全没管老武在后面喊他,直愣愣地穿过队伍,朝着主席台下的通道走去。
余落走下主席团,沿着楼梯拐进了通道,猝不及防地与来人撞了个满怀,刚想退后一步说声对不起,就被人捏住了肩膀动弹不得,他只好抬头去瞧,便对上了那人的眼睛,愤懑、不甘、疑惑都盛在里面,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余落晃了好一会儿神,才挣脱了压在他肩上的手,摸了摸鼻子说到:“是,是你啊,你长高了。”
喻霖又向前走了一步,鼻尖几乎快要触到余落的额头,然后轻微弯下腰侧过头,在他耳边说:“你还记得我啊。”要笑不笑的,直说得余落汗毛竖起。
“我,我怎么不记得你了。”
“哦——那你说说,我是谁?”
“喻霖,你没病吧?”余落推了喻霖一把,让他离远了些,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真还记得啊,还以为你早忘了。”说着摊了摊手,看不出是要哭还是要笑。
余落自知理亏,一时间说不出啥话,便定在哪里,低着头。
喻霖从头到脚地审视余落,尤嫌不够,还围着余落转了两圈,“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一上来就直戳要害,不愧是喻霖,余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尽量直视喻霖的眼睛,然后用那个和同学解释了几十次的理由和喻霖说:“备考压力大,所以剪了,方便。”
“是吗?”
还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给的这个理由,余落不由地摸了摸鼻子,然后说:“是啊!”
“我们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典礼快要结束了,等会儿老师们就下来了。”余落是有点心慌的,但不是怕撞见老师,而是怕喻霖还要继续什么提问。
“走吧。”好在喻霖并没有多言,转身就朝外走。只是走得很慢,像是故意为之,余落只好亦步亦趋,喻霖忽然停了下来,余落没留神撞了上去,又赶紧退后一步,喻霖没说什么接着往外走,直到通道口,才再次转身说:“余落,你是个骗子。”
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余落还在想喻霖说那句话的眼神,“余落,你是个骗子。”不是在声讨什么,只是在伤心,到底是在伤心什么呢?余落不得而知。
又过了一周,余落像往常一样往家里走,刚到门口,身后就响起了铃,余落下意识地朝后看了看,就看到喻霖跨坐在一辆黑色的山地车上,一条腿踩着脚蹬,一条腿随意叉着,双手支着把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你就住这儿?”喻霖率先打破了沉寂,左右偏头看了看这间房子,准确说是这间车库。
“啊,那啥,便宜。”余落是知道喻霖家境要比自家好的,虽然他不认为喻霖会因此看轻他,可还是有点自尊心作祟。
“为什么不住宿舍?”
“你还住在宿舍吗?”
“是我先问你的,能不能按顺序回答问题?”
“哦——我睡相不好,住宿怕影响别人。”
喻霖本想说一中住宿不是大通铺,不会影响别人,但转念一想,不住宿更好,“嗯,你知道就好。”
余落完全没听出来里面的揶揄,只道:“那你呢?你还住宿吗?”
喻霖短暂地嗯了一声以作回答,然后接着开口说:“不请我进去坐坐?”
“啊?好,好啊。”余落从口袋掏出钥匙,塞进钥匙孔拧了几下,然后摇了摇铁门,把门向两侧拉开,进了屋子,喻霖跟在身后,环视着一眼看到头的住所,一张1.5米的大床横在中央,角落里隔了一小方,应该是卫生间,靠门一边放着一张书桌,另一边是洗手台,洗手台旁边居然还有煤气灶,“你还自己做饭?”
“啊?没有,租房的时候,就在这里,我没用过。”
“哦——我饿了,要不你做饭给我吃吧。”
“你说什么?!”余落眼睛瞪得浑圆,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你不会做饭吗?”
“我,我怎么不回?我老会了。”余落梗着脖子硬说。
“那走吧。”
“干啥去?”
“买菜。”
等到了菜市场,余落都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他在脑子里飞快转动,试图回忆奶奶是怎么做出好吃的饭菜,奈何压根想不出,最后他当机立断,多买卤菜,只需要回锅热一下就行,他觉得自己可真是机智。
等买完三个卤菜,余落准备打道回府,就听喻霖说:“你在敷衍我?”真是不好糊弄啊!“怎么敷衍你了,你看看,卤牛肉,卤藕,卤鸭,两荤一素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这么好!!”
奈何喻霖压根不听他的,还点上了菜“我要吃酸辣土豆丝。”
“吃就吃,有什么了不起的。”余落一边挑土豆,一边喃喃自语:“吃,吃死你算了,长得像个土豆,土豆人!!”
临时又买了一把刀,一小瓶花生油,两副碗筷,一瓶洗洁精,一块洗碗布和基本的调料,然后回了家。等洗完土豆,余落才发现切菜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只见他紧握刀把,用尽全身力气把土豆切成“薄”片,每切一块儿,小脸全拧在一起,喻霖站在一旁,忽地笑出了声,余落一听就不干了,把刀扔了,皱着眉头说:“你笑什么?!”
喻霖走近了些,伸出两根手指夹起一块土豆,“确定这是土豆片吗?”
“你知道什么,我还没切完呢,等会儿我切完就是土豆丝,比你头发丝都细!”
“好,拭目以待。”
余落又吭哧吭哧地开始切土豆,好不容易全部切完,又开始犯难,不知道油温够不够热,调料放得够不够,最重要的是不知道炒熟没有,就这样一盘土豆丝让余落出了一身汗。
等把菜都摆上桌,喻霖瞧着那一盘黑乎乎的土豆条,强忍住笑意说:“只有菜,没有饭吗?”
“你知道今天花了我多少钱吗?还指望吃上饭,我可买不起电饭煲了,凑合吃吧你就。”余落没什么好气地说。
喻霖笑了笑,然后夹了一筷子土豆条,余落紧张兮兮地看着喻霖,生怕他吐出来,还好,喻霖什么表情都没有,还又夹了一筷。
“这么好吃啊?”余落说着自己也夹了一筷子,等吃到嘴里,糊地发苦,立马就吐碗里了,“靠,怎么这么苦——你,你怎么不说啊,呸,呸。”
喻霖淡定地给他递了一杯水,并没有说什么。虽然余落一再坚持要把土豆丝给倒了,喻霖却光了盘,还说自己最喜欢土豆丝,余落越发觉得这人有毛病。
吃完之后,喻大少爷终于良心发现,把碗筷给洗了,还仔仔细细擦拭了灶台。看在他洗碗的份儿上,余落的气才消了点。
谁知道,当天晚上,喻霖提着个纸箱找上门,说:“这是给你的电饭煲,下次记得煮饭。”
“我他妈——喻霖——你还指望有下次!!”话没说完,就只看见山地车消失在楼房拐角。
即使余落不会做饭的事情显而易见,每个周日喻霖还是雷打不动地上门来蹭饭,如果没有喻霖,余落会像平时一样在校门口随便买点什么吃的带回家,但喻霖不行,非要他亲自动手,每次还点菜,变着花样为难他。
当然余落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第二次喻霖找上门的时候,余落委婉地说:“你也不怕毒死你。”其中深意喻霖应该能体会得到才是。
然后第三次,余落说:“其实我不会做饭。”都这样直白了,总该懂点事吧。
第四次,“你到底有完没完啊,不就是没接你电话吗,有必要这样为难人吗?”
喻霖没想到余落是这样认为的,他本来就没想提这件事的,现在依然不想提,“没想为难你,我真的想吃你做的饭,很好吃的。”
许是没想到喻霖给他来了个怀柔政策,一拳打到棉花上了,余落有气也使不出,“你该不是味觉出问题了吧,哪里好吃了?”
“我来一中一年多了,一直吃食堂,很久没有吃家里的饭菜了。”说着这话定定地看着余落,就像什么大狗狗一样。
余落没有体会到家里这词别的的意味,只是有点惊奇,“你没回过家吗?寒暑假也在学校啊?”
“我爸不让我回。”喻霖低下头夹了一筷西红柿炒蛋,不欲多说。
既然别人不说,余落也不好多问,没来由地没那么抗拒给他做饭了,但是自己是真的不会啊,老天爷!!看来只能平时多捣鼓了。
“我给你补课吧。当作酬谢。”吃完饭在洗碗的喻霖这样说着。
站在一旁看他洗碗的余落还没反应过来,思绪还跟着喻霖手里翻飞的泡沫舞动。
见余落没出声,喻霖放下碗,用指尖去刮蹭余落的鼻子,那翻飞的泡沫便落在余落鼻尖,拉长——余落终于醒过神,看向喻霖的眼睛,“什么?”
“补课,我给你补课。”喻霖又说了一遍。
“啊?不用了吧。”余落自认不是一个为了学习拼命的人,除了初三,为了中考,一般来说他都是得过且过。
“哈,是不用了,746。”顿了顿,喻霖看着余落被泡沫拉长的鼻子,又说到:“骗子。”
余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746,什么骗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是体会到了其中揶揄的味道。但他觉得这也太不喻霖了,喻霖绝对不会因为成绩对他阴阳怪气,这样想着,存心想试探一下,“是啊,你走了之后,我可一直是年纪第一,这次中考还是全市第一,怎么样?”说着还把手环上了喻霖的脖子,搂着人靠得很近。
喻霖已经洗完了碗,正在洗手,猝不及防地被搂上,心跳都漏了一拍,强装镇定地关上水龙头,转过身与右后方的人面对面,圆圆的眼睛带着看戏的笑意,柔软的棕色头发顺着好看的颅骨垂着,比一般男生头发略长,好想摸一把,鼻子——鼻子上还带着泡沫消散后的水珠,简直可爱到爆炸!喻霖僵硬地推了推余落,侧过身离开洗手台,然后说:“还不错。”
没有戏耍到人,余落也觉得没意思,“我不补课,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要补课,没意思。”
“你有别的安排吗?”
“倒是没有——睡觉啊,我喜欢睡觉。一天天的早五晚十,睡眠严重不足,你知不知道。”说着甚至想马上躺床上去。
“带你打球,打完球补课。”
“你还会打球?什么球?”
“篮球、羽毛球、乒乓球、排球,都可以。”
“看不出来啊,你会这么多。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去。”说完也不顾及喻霖,自顾自地躺上了床。
喻霖看着那人半躺在床上,双腿自然垂在床沿,甚至伸了个懒腰,随着他的动作,衣服下摆翻了上去,露出一小截,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
喻霖的眼睛定了定,都忘了劝说,直等到那人翻了身,留给他一个侧影,才走上前,踢了余落一脚,“起来,补课。”
余落刚酝酿好的睡意就这样没了,缓缓坐了起来,“你这人到底有啥毛病啊,又不是明天高考,有必要吗?”
喻霖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余落最是知道这人的执拗,“好吧,补什么?”
“今天补物理。走吧。”
“去哪儿?这不有现成的课本吗?”
“去学校。”
余落实在不知道这大热天的往学校跑啥,但是没办法,只能跟着人走。
到了学校,几乎没什么人,实在是太热了,只有篮球场稀稀拉拉几个人在运球扣篮,拐过球场,继续沿着主干道,顺着树荫一路往里,穿过教二,往后有一片柏杨,中间铺了一条鹅卵石子小路,再往里,有一栋五层小楼,楼房侧面挂着红色的不锈钢字体“实验楼”。
这还是余落第一次来实验楼,毕竟他们高一都在教一,那地方离这里还是有些距离的,平常去食堂、操场也都不会路过这里,近看才发觉这地方是真好,曲径通幽,得天独厚的,又安静,又凉爽,“不愧是实验楼啊,条件就是好。”
他们一前一后往楼里走,直上到三层,然后进了中间的一间教室,想着没人,余落也没停顿,进去了,才发觉里面至少有上十人在自习,好几个人听见动静朝门口看过来,一时间余落不知道是否要退出去,喻霖回头拉着他的手腕,继续往自己座位走,他只好低着头,尽量把声音放轻,然后——就听到有人开口:“喻霖,这人谁啊?”声音还不小,本来低着头自习的人现在全齐刷刷看过来了,余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余落挣扎着手腕,想先出去等喻霖,但喻霖没什么眼力见,手又握紧了几分,余落只好抬起头,对上看过来的目光,一一点头微笑致歉,然后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轻扯了几下喻霖的衣角,等着喻霖给他解围。
“朋友。”喻霖简单回复了那人一句,然后迅速在自己桌肚里面,翻了一张试卷,带着人从教室后门离开,余落被扯着走得飞快,还听到教室里窃窃私语,“喻霖还有班外的朋友啊。”
等走出柏杨林,余落提着的气才缓缓吐了出来,喻霖还抓着他的手腕,没有要松的意思,余落只好跟着他疾步往前,沿着知行路走了十来分钟,绕过花坛,右拐,跨过操场的大铁门,进了主席台下的通道,相比于实验楼那边的凉爽,这里更是阴凉,暑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你还要抓到什么时候啊?”余落晃了晃自己的手腕,累地上气不接下气。
喻霖这才把人松开,引着余落往通道左侧的连廊走,找了一方台阶,席地而坐,余落就近坐在喻霖左侧,还微微喘着气,两人衣袖连着衣袖,几乎没有一点距离。
操场正被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这一方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通道里的风卷过连廊,一下下地呼在脸上,莫名让人舒爽,“这设计真不错,过堂风,很舒服。”余落左手撑着石阶,微往后仰着身子,闭着眼睛自说自话。
喻霖就这样盯着人看,手里的卷子都搓成了一团,神奇地,两个人都没有说补课的事情。
“喻霖,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我只是,只是——”余落直起身子,低下头,只是半天也没有说出下半句。
“余落,你以前为什么留长发啊?”
“啊?为什么问这个?”余落抬起头,看向喻霖,喻霖并没有看他,好似只是不经意地一个普通询问,“嗯,因为我妈妈,她说,留长发可长生,会健健康康长大。”
“你妈妈,一定很爱你吧。”喻霖想就像杨月爱他一样,余落妈妈一定也很爱余落。
出乎意料地,余落停顿了很久,才说:“嗯,很爱,很爱。”说完笑了笑。
喻霖想,自己也很爱余落,像余落妈妈那样爱余落,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个前提其实是个伪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