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十日后,胤禛收到了如意馆送来的胤祥画像,听说这还是十三亲王自己主动要求的,胤禛更是欢喜地将弟弟的画像亲自挂到寝殿榻边的墙上。那面墙是殿里日光照得时间最长的地方。他不想再看到一点胤祥的暗淡遭际,胤祥本就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胤禛退后几步,静静痴立,凝视着那幅画像,感慨画中人还是那个精神无限的少年,恍如从未改变,眉眼间没有受挫的软弱,而是如水一般,流露出以柔克刚的温和。
胤禛不禁陷入回忆。那年,胤祥从备受宠爱的位置跌落下来,胤禩等人更是落井下石,动摇了先皇的信任,使得胤祥被拘禁了几日。胤禛永难忘记,自己视如珍宝、愈发脱尘的胤祥,被冤枉、惩处成那般无力、潦倒的模样。胤祥是自己从暗室抱出的,在暗无天日的禁所里,那样单纯的少年陷入黑暗。他柔顺的眉眼低垂,缩坐在一个勉强够得着光的角落,仿佛已经用尽了一切努力去支撑自己仅有的体面。
冷静自若地用尽解数的胤禛说服了先帝,然而在释放胤祥之时,他却前所未有地心慌到了极致。胤禛也未曾料到自己会有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刻,他轻轻护着胤祥,极其小心地将他抱回光里,生怕自己稍微用力都会将弟弟碰碎。然而,那天带他回雍王府,胤祥全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开始抬眼对胤禛淡淡地笑了一下,轻轻唤了句“哥哥”,晶莹的泪就在那双漂亮凤眼的眨动之间坠落了。胤禛的心跟着疼了,真是难得,从来不哭的胤禛也滴下了一滴泪,落在胤祥微闭的眼皮上。从此,胤禛便再也不想离开胤祥半步了,自己这个弟弟从小没了母亲,脆弱又一路逞强,为了多少不必要的人和事付尽真心,终于还是把自己伤透了,自己是再舍不得他如此折腾自己了。胤禛知道胤祥伤的不只是身,更是心,自己小心维护起的胤祥的快乐,不知要用多长时间才能重新弥补完好。
果然,胤祥在那之后,郁郁寡欢了好长一段时间,原本看似要好的兄弟全都和胤祥疏远了,他也没兴趣再出现在众人眼中,甚至坚决要回府住一段日子。一直想当最体面、最耀眼那个的少年,开始自甘暗淡了。胤禛出于担心,干脆派人前往阿哥府探查,最后得知,十三阿哥夜里总睡不好,常在书房前的台阶上呆坐几乎一整夜。胤禛不愿再纵容胤祥这样的自由了,亲自再把胤祥强抱回了雍王府,从此日夜养在自己身边。
好在胤祥是个心中有光的少年,胤禛日夜陪伴着他,用自己的思考和分析,让他逐渐明白这宫中并无真情可言,揭穿了所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假象,再用爱慢慢关心浇灌。终于,某一日,胤祥破灭地看向胤禛,趴在胤禛身上大哭了一场,此后逐渐走出了阴霾,坚定不移地跟在胤禛身边了。胤禛好佛法,又因圆明园是自己园子,故自号圆明居士。胤祥在这段日子与胤禛论道了不少,胤禛夸他有悟性,他快乐地自号朝阳居士。实际上两人即为一月一日了。
这事对胤祥的影响并非完全消除了。更让胤禛担心的是,胤祥从小体弱,母亲、妹妹都不长寿,他自己也一度患过腿疾。此事一出,前前后后一月左右的内心折磨将他的身体摧残了不少,气虚身娇,易患不适。胤禛遍求名医为胤祥调养,好在如今成效不错,只是谨慎如胤禛,心头还是总有根弦绷着,胤祥一日不在身边都让他担心。
有多心疼也就有多愤恨那些害了他的人。胤禛恨先皇,胤祥是个从小会嗅着先皇脚印爬的孩子,那样单纯地将真心全付。稍大一些时,则不管不顾地从各方面磨练自己,即使没那么喜欢那些虚伪的文治武功,也要拼命练出成效,只为让父亲开心骄傲。而这位自称父亲的先皇,对一些事情的热情持续不久,却对别人的要求远超对自己的,信了他的人就要遭大罪了,毕竟,先皇如何都有无数人的吹捧,其他人只有真实水平罢了。然而,再努力也无济于事,在先皇数不清的儿子里,他一直最爱的还是那个只会觊觎他皇位的太子。当然,大家也并非真正爱他,可是胤祥毫无他念地爱他,为何反而会被随便喜爱过就抛弃呢。胤禛恨先皇,毫不努力就凭天生的优势博得了胤祥的真心,恨他不知恩不知足。胤祥不过是没自己会算,不够会装出先皇想看到的真心,就要那样被辜负吗。胤禛暗暗替胤祥痛心,也替他愤恨,于是有意让与先皇有过节的马齐来修订圣祖实录,只求有人能将他的刻薄寡恩尽可能写全了,不求贬损,只求客观。而那些屡屡因为与别人的争斗而加害胤祥的胤禩等人,胤禛也时刻等着好好偿还他们这些罪孽,等时机到了,就要百倍千倍地让他们遭。
十一月在景山中与胤祥度过,聊解思念。到了十二月,这番联结又断了,胤祥也只是在宫中有事时会来向胤禛请个安,请罢便离开了。画像为胤禛提供的慰藉不过□□日,十二月初九,胤禛迁居到修缮好的乾清宫西边偏僻些的养心殿,加快了自己的安排。
雍正元年正月,朝鲜国王李昀派遣陪臣李混等人前来道贺,并奏谢皇帝敕封其弟李吟为世弟。朝鲜国王亦是性情中人,据传与其弟关系甚笃,且早已有意将王位传给弟弟。胤禛对这些事情略有耳闻,倒觉得颇有意思,不禁想起了胤祥,却也知道自己没这小国国王来得自在方便。更重要的是,他了解自己这个弟弟,想要的从来不是皇位。皇位的罪暂且留给自己受着,胤祥所追求的,恐怕是皇位给不了的,给起来也更难。胤禛不打算只在皇位上下功夫。
这次这些使臣会在京多留几日。于是次日,好与外国来者打交道的十三亲王,奉命进宫带这些使臣在紫禁城中转转。午时,带着众人正走到乾清宫时,胤祥心中突然想到顺便去养心殿向兄长请个安,让使臣在外候着。
胤祥习惯性地未经通报便走进殿中,也无人阻拦。走到前殿东暖阁,绕过屏风,恰看见兄长正小憩于一张罗汉床上,旁边竟无下人侍候,他不自觉地往前更靠近了些。胤祥在榻边蹲下,不觉将脸靠在床前护栏上,呆呆地端详着胤禛。只见胤禛手上还拿着一个折子,头微微倚靠在一垫上,眼睛微阖,眉宇间清冷得让人看了都觉得寂寞。多日未见,再见胤禛又更带点陌生与欣赏,胤禛鼻梁高挺,面型柔顺,皮肤细致,有双层眼皮,其上微湿。看着看着,胤祥情不自禁伸出手来,细细的指尖沿着胤禛的眼皮轻轻抚过,似要拭去那层湿意似的。
胤禛的眼慢慢睁开了,精准地看进了胤祥的眼中,眼光中闪过一缕错愕,又很快清醒了些,将胤祥的指尖轻轻握住了,不让他抽回,只轻声问道:“王怎么在这?方才我刚梦到与你讨论佛理。”胤祥不怯不惊,反手抓了抓皇帝手心,“是,是兄长在做梦。”眉眼微微一笑,觉得胤禛劲松了些,把手抽了出来,站起身,对胤禛轻松道,“我要领使臣逛逛去了,兄长好好休息。”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躺着的胤禛一把拉住了手,一时没站稳,坐到了榻上。
这么一下,胤祥心中油然生出了一丝古怪的情绪,他看了胤禛一眼,紧了紧嘴巴,又试着站起来。也许是因为胤禛刚刚醒来,也许是故意,他放任自己沉浸在刚才的梦中,没有松开手,只拉住了胤祥,一句话也不说。胤祥淡淡回眸道,“莫非兄长也想一同逛逛?”胤禛缓过了心情,更清醒过来,笑回,“也可。”说着,拉着胤祥从榻上站起,拍了拍自己的袍身,又掸了掸胤祥的袍尾,牵着胤祥就朝门外走。
?胤祥只是随着胤禛,无奈地跟着,待他们转到殿外,眼前已是目光愕然的朝鲜使臣们。他们正呆呆地盯着两人牵着的手,准确地说,是皇帝拉着怡亲王,而怡亲王看似不好挣脱,脸上却是一副怡然自处的样子。很快,他们就收回了眼光,不敢再有丝毫多余的揣测,连忙向皇上和亲王请安。就这样,一行人跟在两人后面,在外廷闲逛了很久。本来不用这么长时间,但皇上总时不时地问十三亲王累不累,亲王就会体恤大家地说累了,于是就找地方休息,二人又交谈甚欢,时常忘了继续逛。
如此断断续续几次才终于转得差不多了,即使使臣们觉得自己已经看够了皇城,也看够了皇帝与怡亲王不合体统的兄弟情,皇上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意绕道回了养心殿,让亲王干脆留在宫内帮忙,并让王爷身边的小厮回府传话,王爷今晚不回府用膳了。就要进养心殿时,皇上仿佛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使臣,随口吩咐道,按来时的路回去就是了。使臣们被侍卫送出了午门,他们出宫后纷纷表示难以理解满人的习惯。这群人回国后,记录下观察新皇与十三亲王相处的过程,得出了“雍正皇帝不自重”的结论,给朝鲜人留下了对这位皇帝的初印象。
富察·马齐曾因顶撞康熙,康熙从御阶上一跃而下,当众殴打马齐,马齐气得拂袖而去,并被罢了官,但一两年后即复官,从此平步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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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挽留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