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登皇位,一切尚待从新接手规制,每日圣上都传谕内阁九卿、六部、大学士等处理大量遗留问题,身心难免疲惫。好在身旁坐着那人眉目清俊,休息片刻,抬头一望,胤禛的疲乏便消去许多。只是胤禛也不由心道,在这寿皇殿日日批折也不是办法,晚上总要回宫,于是心生一计,暂解思念之情,准备命擅写真的画师来给王弟画幅最新画像,挂在自己殿里也好。胤禛端起身子,对旁边低眉批着折子的怡亲王道,“弟,我忽想起先皇之前虽有一些画像,但年老时却无,如今还需留圣祖之容与后代供奉,由你代传莽鹄立作一幅,可好?”胤祥停笔,面带疑容地看向胤禛,心道不知兄长又是心血来潮些什么,明明先皇既有画像与现在相差也不算太大。不过绘制画像确实属于自己管的造办处的活儿,于是应下,称半月内可办好。
这日,胤禛传召一些王公大臣来宫中议事。胤祥也因此并未与皇帝同去寿皇殿守候,辰初一刻到了午门,无需等待便听到了传召。胤祥正准备从右门进,忽觉旁边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虽有几分相似,但相当容易区分。一人身着暗黄色五爪蟒袍,高大而健壮,肤色白皙,面容温和,看似是个好人;另一人则更为高壮,皮肤黑上几度,身着深蓝色四爪蟒袍,神态看似不羁,实则凶悍。来人正是胤禩(八)与胤禟(九)。
胤祥和此二人如今关系微妙。胤禛在登基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概是为了给自己留退路,采取了敌在明我在暗的策略。但此二人明目张胆地支持胤禛的亲弟胤祯,之前一度为了能把胤禩推上皇位,也是在明争暗斗中有意无意地伤害了胤禛、胤祥不少,但还不算彻底撕破脸。然而,如今胤禛登基,一切输赢成败已成定局,素来与胤禛不和的胤禩自然觉得以后自己的日子不会再好过。而看不出胤禛在谋划此事,一直对胤禩鼎力相助的胤禟,如今心里也尽是对胤禛蒙蔽他的不满,面上顺从接受,心里痛悔己方失了先机。至于胤祥,小时算个玩伴或弟弟,自从当初被安排和太子亲近后,便遭受了这两位兄长多次直接或间接的中伤,从此没了什么友善关系,只能勉强打个招呼。之前又是胤祥在西直门绊住了他们去畅春园争取最后的机会,他们当然更愤恨了。不过在他们心目中,胤祥终究只是个支持对了人因而飞黄腾达的十三阿哥,所以再怎么装作尊重,也只会显得虚伪。
然而,胤禩一贯被人称贤,受人爱戴也并非没有道理。他与人来往总是彬彬有礼,即使私下里关系剑拔弩张,表面上也能维持兄友弟恭的姿态。更为直率,且凡事都以胤禩为先的胤禟,则会将胤禩不便言说的言辞,以及不好表达的恶意,借兄弟和睦的玩笑话刺向来人。两人貌似已在此等候多时,竟然主动地前来打招呼。胤祥如今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对方也不敢等他先行招呼,胤禩故作谦虚状,先一步开口道:“十三亲王有礼。”胤祥并不为这带着挑衅的称呼不快,也从容回:“八亲王安。”胤祥特地不经意地将“八”字读得清晰了些,毕竟这个数字确实不算好听,气氛果然有些许尴尬,却又突然被一旁的胤禟打破,“素闻十三亲王如今位高权重,然而腿疾颇有不便,难怪到得如此刚好。从午门到乾清宫路可还长,不知王爷能否及时赶到。”
胤祥亦不为这番酸话所动,轻松地转向说话的胤禟,仿佛此刻才发现了他似的:“这不是八亲王旁边的九贝子么,方才没注意,多谢兄长挂念。我素来习惯准时,腿疾早已无碍,倒是听闻八亲王的腿疾如今时常发作,还是多加注意得好。”胤祥那双精致的凤眼带着些微锋利,眉目间满是云淡风轻的喜悦,又看向胤禩。胤禩则回以温和一笑,深知这话中自有玄机与暗示,在午门前也不便再多言,看了一眼胤禟,暗示他也不要再多话,两人沉默地准备往宫里去了。
三人自成一行地走着,后面还跟着些王公,进了午门右面门,过金水桥,又汇进来其他大臣。接着,一行人在礼仪官与侍卫的牵引下,穿过太和门又三殿,在天色初亮,宫城红墙逐渐鲜明之时,抵达了乾清宫的前庭。
紫禁城在这冬日清晨显得格外凄冷,宫墙深邃,地砖冰凉,天地的寒意侵袭着心肺,空气中夹杂着不少特殊材质的寒香,让人既感寂寞,却又莫名地身心舒畅。多少前人曾在此展开斗争,演绎胜负,最终,只有极少数人的名字被镌刻在史册之上,得以长久地享受这种静谧的辉煌、孤独的华丽。这带着历史积淀的冰冷香氛不由激起胤禩内心的不甘,一旁的胤禟仿佛也心有灵犀,刚刚被现实击倒的妄想再度骚动起来。而胤祥只是面色沉着,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日光掠过宫墙顶部,穿透历代尘埃,温柔地照在他那清瘦白皙的侧脸上,被高挺的鼻梁挡住,在另一侧投下了浅浅的阴影。天气过寒,密密的睫毛上蒙了层水汽,在温和的阳光下发光发亮,细长的眼尾微湿,犹如带泪,为这张清俊的脸庞添了几分柔情。他心中只道,宫中太冷,不知一个鼻烟壶是否够用,又思及身旁二人心中鬼胎一时难消,为乾清宫的那位兄长隐隐担忧,不觉眼神又冷了一分。
这是胤禛登基以来第一次将众人召来讨论各部法度,顺便确定一些先皇后事。胤禩、胤禟等人虽心中仍有不甘,也知大局已定,自然谨慎再谨慎,在朝上并未发表多余意见,但无奈总有一些大臣有意无意还是流露出对八亲王的欣赏。胤禛倒是并无他感,胤禩善做好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朝中尚有影响在所难免,不过都是强弩之末,要是突然都没了影儿,自己还要更看不起这朝廷。
在其位谋其政,胤禛从前就不太把胤禩等人放在眼里,他们看不出来自己机会渺茫,可是胤禛看得清楚,如今更不会在意朝中究竟谁是所谓八皇子党人,比起先皇,胤禛自信许多。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臣子有多大能耐与胆量,敢轻举妄动,所以对胤禩等人,胤禛只准备一视同仁,有用则留,无用则去。之前听闻的那些贪腐丑恶之事自然要通通查处,勾结谋利的行为也是决不容忍。胤禛并不在意天下人怎么说,说自己一开始要故作大度地包容胤禩等人,接着慢慢找茬剔除么,胤禛都能想到下面的人会如何揣测与散播,但他是无所谓的。他有自己的原则,与之相容的就留着,不相容的,是谁也可以果断摒弃。如果胤禩及其相关的一切不合法度或使自己烦恼,胤禛是准备好随时惩治的。所以胤禛坦率地表示,自己可以不计前嫌,念八亲王有些才干,愿委以重任,望八亲王不要让自己失望。
再不在意这些人,胤禛也还是会因需要与多余的人交涉而感到不快和疲惫,在传完胤禩等人的事情后,他便侧头不经意地看向阶下离自己最近的胤祥。胤祥正静立无声,目光又是一副正视前方却带着困意的涣散。如此看着,也将胤禛心中的烦躁驱散了些。有胤祥在,仿佛一切都能被抚平。
胤祥实际上也时刻关注着廷中动静,每当阶上人开口说话,他的眼神便微微一亮,听到话中含义特别的,嘴角亦会上扬。这些细微的变化被皇帝尽收眼底,所以每每看到,一些尖利的言语也转而带上了几分温情。
议事结束,胤祥在“退朝”声响起后,随同一众王公大臣迅速地往外退去。在退出殿前之际,胤祥被旁边的礼仪官拦住了。接着便见方才坐在宝座上的胤禛,从御阶上走了下来,轻唤了声,“胤祥”。这一声在殿内悠悠传开,二人目光相接,一夜未见,却仿佛多日分别,眼光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胤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说了句自己也没想到的:“王弟这朝服好看。今日不在宫里陪我么?”后半句则带着些故作难过。“回皇上,弟晨时进宫,遇八亲王与九贝子,九贝子关心弟腿疾,道乾清宫与午门太远,担心我迟到受罚,故弟想加快脚步离开,以免比他人慢了,遭人笑话,不够体面。”胤祥语气直接而轻巧,好像这事理所当然,无何值得挂心的,不像一个被笑话了的人,与其说是在告状,更像在谈别人的事。
胤禛面上波澜不惊,看向胤祥,知道那两人一定也没在胤祥这里讨得什么好果子,心中却也生出了惩治的念头,语带安慰地回:“他们不如先担心自己。吾弟到时,方是我的时辰。你未到,只能是他们来早了,真是好做费力无结果之事。”胤祥莞尔,知兄长与自己心意相通,眼角微微扬起,显得明媚又漂亮。还未等胤禛再回话,胤祥倒是告退了:“弟还有务,须先往造办处去。”说着就退出了大殿,潇洒离开。胤禛不好强留,只好目送胤祥快步离去,看着那无情的样子,心中难免隐隐落空,但也又多了些谋划。
胤祥退出乾清宫后,径直走向如意馆,那里正是宫中画师所在。他先是传达了皇帝的旨意,指点画师们绘制先帝御容。正准备出门时,胤祥脚步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对呆站着还未离去的莽鹄立说道:“今日再为本王绘一幅。”莽鹄立心中一惊,前日刚接到圣旨,称需想法子劝说十三亲王画一幅肖像。刚才他正绞尽脑汁想借口,谁知王爷竟主动要求,实在令人震惊,难怪王爷今日来得这么早。
莽鹄立赶紧应下,准备起各色油墨,速速摹画王爷的脸、腰、手、足等各处细节,供之后套入画像模子。将其眉眼细细描绘,画师不禁感叹皇家竟有生得如此俊美的亲王,五官端正深刻,星目细鼻,脸型流畅自然,贵气自在,温和中带着点难言的心思,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画罢已是正午,王爷看了两眼,对画像未作褒贬,只留下句:“画好后送去皇上那里。”说罢便自顾出门了,袍尾海水江崖翻涌,荡于风中自风流。
胤祥出了如意馆准备回府,只是刚从造办处走出,便远远看到阶下停着顶黄色亮轿,旁边立的是懋勤殿总管太监苏培盛。苏培盛向胤祥问了安,而后传话,在亲王走后,圣上便传十三亲王旧有腿疾,以后进宫可乘轿。但实际上,许多王公都腿脚不便,但却从未受过优待。就连生来就有腿疾的淳郡王(7)在各色典礼上也一直严格按规矩行事,后来还得到皇上“一应典礼,不顾残废,黾勉曲尽,殊属可嘉”的褒奖。
当下,胤祥欣然一笑,便进了轿中。行了大概一刻钟左右,在太和门处竟又遇见了八亲王与九贝子,想来他们也在宫中为一些事耽搁了。于是胤祥掀开轿窗,向二位打了声招呼:“二位兄弟慢走。”接着放下了轿帘,将二人落下远远地去了。
他们说:
皇帝:吾弟朝服甚是好看。
十三:兄长龙袍也好看。
皇帝:那你试试?
十三:还是我更好看。
老八老九:打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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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入宫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