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连氏祠堂。
楚燿等人来给连灼上完最后一炷香,顺便向连氏众人辞行。
在几人出了连府正门后,连凤逑又追了上来,道:“藏大哥!战二的事,如果有什么头绪,记得写信同我说啊。”
藏苍嗯了一声,道:“你放心,我会的。”
连凤逑看着他欲言又止,静默片响,也点了点头道:“那好,你们一路顺风。”
藏苍幽深的双眼与他对视一会,又道:“你放心,我会写信给你的。”
连凤逑一个劲地点头,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那便这样说定啦。”
“说定了。”藏苍再次重复。
前方不远,地付催促着喊了一声:“藏哥!快些跟上!”
藏苍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到连凤逑面前,伸出左手,摊开手心,那里躺着一颗圆润晶莹的红色小圆珠。
连凤逑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迷惑。
藏苍道:“写信还是太麻烦了。”
连凤逑听他这话,脸上写满了失落:“……”
藏苍将手再往前推了推,又道:“这是涅天境的传音珠,只要你念出传音术语,便能与我讲话,即使相隔千里。”
连凤逑讶然道:“还有如此神奇之物?就念术语就可以了吗?不需要其他了?”
藏苍道:“嗯。”
连凤逑捻起他手中的红珠,珍贵非常的放在贴身之处,道:“藏大哥,谢谢你。”
藏苍摆手:“走了。”
地付站在原地候他,等他走近之后,神神秘秘凑了过去:“藏哥,你刚才给连公子的珠子是传音珠吗?”
藏苍不想理他,提步就走。
地付马上贴在他的背后:“藏哥,你给传音珠连公子干嘛啊?他也用不了啊?”
藏苍回头道:“他怎么用不了。”
这不是一句疑问句,所以地付很配合的张大了嘴巴,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
说完,藏苍继续往前走。
地付落了半步在他身后,惊讶完毕之后,又追了上去:“不是吧?藏哥你不是给他的传音珠设了秘术吧?”
传音珠,是涅天境弟子之间相互传递信息的沟通枢纽。启动传音珠的要诀,需运转灵力和默念咒语,如若缺少其中一个要素,传音珠便无法正常使用。
换言之,不是修术之士,没有灵力在身,就算得了启动传音珠的咒语,也是无法使用传音珠的。
可涅天境偏偏不顺应常理,这便有了‘秘术’一诀。
传音珠秘术,便是施术者在指定的传音珠上设定一个私密术语,只要对着设有秘咒的传音珠念出此术语,其中施术者留存的灵力便能触发传音珠启动,不过这个方法只适用于几里之内。若是要千里之外也能如常,则需要施术者的灵力将其作为承接,一旦启用秘术,施术者身上的灵力将会随之消耗,这便是“借灵”。
正常来说,正常的术士是不会这么傻用此秘术赠予他人。若是遇到一个心怀不轨的人,他只要念出秘术,启动传音珠,任其开着,耗你个三五七日,不用吹灰之力,轻则让你灵力损耗,重则直接身竭而亡。总言而之,百害无一利。
不过能发明此秘术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上梁不正常,下梁跟着也不正常,这很正常。
藏苍没有答他,自顾自地走着。
地付不死心,拼命缠着他问个不停,看这架势,就好像深闺怨妇责问丈夫“为什么他有而我没有和他有我也一定要有”诸如此类的纠缠不清。
藏苍受不住他的栝燥,转步朝颜尘方向走去。
果然地付便止了脚步,悻悻掉头走了。
一众人正忙着清点物品,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躲在马车之后,探头探脑,他一双乌黑的瞳孔极是清明,正左右极快地闪动着,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待转了一圈后,他缩着身子向后退去,可才退了两步,后背便撞上一堵柔软肉墙,他猛地转过身,就见肖骐叉着腰正定定望着他:“你这小家伙,鬼鬼祟祟的在这里作甚么呢?”
楚燿闻声望来,见他缩着手脚的样子甚是滑稽,笑道:“怎么,今天不除草了?还是知道我们要走了,所以来送送我们啊?”
原来是那不爱张口的小厮,听到楚燿言语调侃他,他也不作反应,转身向千面和地付那边跑去。
楚燿指着他身影道:“他怎么每次一见我就要跑?他跑千面那边去干吗?千面那家伙什么表情?他们在说什么啊?”
不远之处,那双没有几两肉的手正拉着千面衣角,嘴唇一张一合,也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千面听了,眉头一皱,直接将他的手推开了。
小厮又缠了上去,这次改成拉着地付,同样不知说了什么,地付摆摆手,脸上有些许无奈。
肖骐看的云里雾里,很想上前了解情况,可一见千面那张脸,他便又有些犹豫。正要问问楚燿,一转头:“咦?二郎呢?”
四处搜寻一番,才看见楚燿绕过一条小径朝他们那边去了。
“二郎,你等等我啊!”肖骐拔腿追上去。
二人才刚靠近,就听见千面稍不耐烦道:“你不能跟着我们!驱邪除魔可不是你的那么简单!随时随刻都可能身陷危险,你还是回去吧。”
小厮依旧不肯放手,死拽着地付袖角不放,一双眼中全是不可动摇的坚定,地付看了都差点心软点头答应答带他走了。
千面还是保持冷静状态:“你再这样看着也没有用,涅天境不适合你,你赶紧回去吧。”
地付于心不忍道:“是啊,你有这个心就很好了,连门主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只是术士这条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你听话,走吧。”
楚燿从他们的一言半语听出了个大概,原是小厮知道连灼是被死去的恶鬼所害,惊骇之余也发现了世间上竟还有诡谲之物,心下便暗暗发誓,要除尽世上一切邪祟妖魔,还世间一个美好桃源。
千面和地付二人听了只是笑笑,就当他是孩童说梦话,谁料他竟真的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们前行,这才有了刚才这一幕。
楚燿倒是对这小厮刮目相看了:“喂!小家伙,他们涅天境不要你,我要你,不如你就跟我回楚府吧?我让我大哥身边最厉害的许护卫教你功夫,只要你肯用心学,照样能惩恶除奸,造福百姓!”
小厮连想都没有想就摇了腰头。
楚燿还未曾试过被人拒绝的这样爽快,面子一下落不下来,怒气蹭的升起:“我说你这小家伙,怎么这般不识趣?你以为楚府是人人都能进的吗?若不是看在连伯父的面上,你求我我都未必答应呢!”
小厮一张小脸由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听到他这话后,难道的露出一抹不屑,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又没有求你。”言下之意,现在是你求我去你们楚府,我又不去。
楚燿气得脸都黑了。
肖骐忙忙出面打笑道:“哈哈!小孩就是顽皮,二郎你可别当真啊。”
楚燿才是不三岁小孩被他一句哄就可以当作没事发生:“你够胆再给我说一遍?”
小厮拉紧着地付的袖角,撇过脸不看他。
“你!!”楚燿气得不仅脸黑了,都嘴都起歪了!啊啊!好想打小孩啊!
许是他们吵的动静太大,在一旁和藏苍说着话的颜尘目光不时往这边瞟来,一见楚燿怒气上头的样子,便止了话题,朝这边走来。
地付一见到颜尘,宛如见到救世主一般激动:“少境主!你快来劝劝这小子!他一定要跟着我们回涅天境!不肯撒手!你快撒手!我们少境主来了,你拉他衣角去!!”
颜尘蹙眉:“……怎么回事?”
地付吧啦吧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讲了一遍,语毕,拉了拉自己袖角,没拉动,又重重唉了一声。
颜尘见这小厮又瘦又小,可眼中却有一股普通小孩没有的坚韧,便耐心道:“你知道进涅天境意味着什么?”
小厮面现疑惑,摇了摇头。
颜尘:“一旦进了涅天境,你面对的就不再是普通的打打杀杀,你需要面对的是常人所不能想的风险危难,如果你不时刻保持警惕的话,你的神智便会受到它们侵袭,蛊惑。然后,它们会在你不经意间就要了你的命,再将你的灵魂撕碎,让你永不超生!
再则,涅天境境规严格,涅天境弟子需每天卯时起床晨读,习武,画录符咒,学习咒术等等枯燥而又繁琐的事情,你再也不能像现在这般,每日轻轻松松的快活着,也不可以想任性便任性,想逃避就逃避,因为你身上担的是无数人的性命,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即使是这样,你还愿意进涅天境吗?”
小厮听了这些话,果然绷着脸没有再作反应。
楚燿听了他的这些条条框框,又是要早起,又是永不超生,又是万劫不复,实属吓人。他移眼朝颜尘看去,天光的光影打在他的身上,仿似给他渡了一层神圣的光晕,虽仍是一派冷冽难以靠近,但多了一分柔和,让人不禁想要去触摸。
当他的思绪越飘越远时,那小厮开口了:“我愿意。”
三个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是那么的坚定不移。
在场几人都愣住了。
且不说其他,光每日卯时起床就已经劝退许多人,更别说这是一件危机重重,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的差事,可他却如此坚定。在他这副瘦小的身形之下,竟藏着一颗让大多人都不能及的坚韧的心。
颜尘伸出手在他头上拍了拍,小厮脏兮兮的发丝在他白净的手下显得愈加枯黄,“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先是眸色一暗,然后垂下头。
肖骐在一旁替他答道:“颜公子,他先前是一个流浪儿,没有名字的。”
颜尘静默了片响,道:“谷雨。”
小厮猛地抬起头望向他,就见他看着他的眼睛道:“甘霖天降,万物复苏。从今日起,你就叫谷雨吧。”
小厮闻言,阴郁的五官扬起一抹惊讶,可还未来得及展开笑意,就被千面的话打回了原形。
千面:“少境主!我方才探了他的灵脉,他并无修炼资质,你确定要收他入门!?若是让境主他老人家知道!”
颜尘抬手示意他收声,并转过头对藏苍道:“你将他领回涅天境,然后带给幽玄师叔,就说是我吩咐的就行。”
藏苍抱拳应声:“知道。”随即便拎着还在恍神的谷雨上了一匹黝黑骏马,策马去了。
地付得以解脱,本想调笑一番,只是现场气氛有些微妙,他只好偷偷在心里为自己高兴一下。
而千面面色显然有些不爽,可碍于外人在场,他也不再与他争辩,黑着脸转去了另外一边。
仆人们上上下下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将所有物品清点完毕,众人也一一上了马车,挥手告别送行等人,随着笃笃声响起,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融入到这漫山茂密的桂花树中……
夜晚,碧江江上。
明月皎洁,倒映在泛着微微波澜的墨黑江面,瞭望无阔的远处高山深深沉睡在寂静夜中,除了帆船前行的潺潺水流声,江上平静的宛在睡梦之中。
肖骐蹲坐在船舱门口,这里有一块半人高的木板,恰好将他的身影挡住。他就这么缩着手脚,江上的夜风微微刺骨,他双手紧紧拥着臂膀,透过木板的缝隙看着不远处静立的白影。
夜风徐徐吹着,扬起他的发丝胡乱飘扬,每一丝发丝,都包裹着月色淡淡的银辉,和无人知晓的寂寥。
这一点都不像平日里恣意轻狂的他。
肖骐在心里暗暗想着。
肖骐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在手心,以驱赶夜的寒意。可惜热气遇风即散,他只好更加用力地搂紧自己身子,同时也将那份藏在心底的悸动小心翼翼呵护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
“喂~你看够了没有?蹲着不累吗?”
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
肖骐在心底暗暗喃了一句,站起身子,许是蹲的太久,猛地起身,双脚犹有千万只蚂蚁在疯狂啃食,麻痹感从脚心蔓延到全身。他停在原地站了一会,等这股酥麻感消散之后,才向那道白影走去。
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余步,可肖骐觉得这条路是那样的漫长,漫长到他认为他永远也走不到他的身边。
就在肖骐慢悠悠地走着,放空自己时,千面却走到了他的面前,将身下的披风取下,披在他的身上。
暖意瞬间将他包围。
肖骐眼眶微微一热,这几日所有的逃避和忍耐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崩塌,汹涌而来的更多是不被察觉的委屈和不敢说出口的悸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从眼眶中落下。
而千面给他披上披风之后,又回到了船舷旁,双肘撑在围栏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眼望远处,一脸若有所思。
肖骐悄悄抹去眼角泪花,向他靠近,背靠围栏,仰头看着满天星辰,直到眼中酸涩消沉,才问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在这里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