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顺着水流缓缓游行,远处高山连绵起伏,夜上繁星闪烁,所有种种,美好的宛如泡影。
千面偏了偏头看着他的侧脸,不答反问:“你呢?你又在看什么?”他这样明知故问,嘴角还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方才那副寂寞的样子转眼又变成了平日里让人痛恨的嘴脸。
肖骐明晃晃的送给他一记白眼,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闷声道:“看你!”
千面显然没想到他回答的如此真诚,哈哈大笑两声,道:“你比许多人都勇敢。”
肖骐瞟了他一眼,得意道:“别人我不知道,但跟你比,我遥遥领先!”
千面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飞了出来,不能自己。他爽朗的笑声随着夜风飘上无垠的夜空,飘到那轮清冷的弯月之下,慢慢消失无踪。
二人陷入一阵死寂。
过了许久,肖骐转过身,双手搭在围栏上,冷风迎面吹来,他握住栏杆的十指微微发白,他的声音夹着风的呼呼声响起:“有个问题我今天就想问你了。”
千面又维持回刚才那个动作,轻声道:“你说。”
肖骐用力地咬了咬内唇,刺痛感让他混沌的头脑瞬时清醒,可心却依旧躲在迷雾中,他清了清嗓子,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被战恶关在哪里的?”
千面闻言抬起眼眸,目光与他灼烈的视线相撞,又转过头去,目光游离在虚无缥缈的远处,笑笑回道:“桂花山就这么点地方,找个人还不容易啊。”
肖骐面色凝重,向他靠近了半步,目光灼灼,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千面微不可查地挪了挪脚,脸上一派轻浮:“你说怎么找的?肯定是用脑啊!像战恶这种人,他一定会把人质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当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就是根据这条思路去搜寻,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你救出来。谢礼就不需要你给了,意思意思道谢两句就行了,就当是日行一善吧。”
他说完便停了下来,可等了一刻也没有等来两句谢言,他犹豫了片响,这才又侧过头去查看肖骐。
肖骐垂着头,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下,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千面搭在围栏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最后握手成拳,又缓缓张开,他终是抬起手,朝肖骐的肩膀伸去。
“啪!”
寂静夜中,这声忽来的异响尤为刺耳。
千面收回被拍红的手,轻轻叹了一声气。
肖骐抬起头,冷冷的看着他:“千面。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是吗。”千面淡淡回了句,移开眼不去看他微红的眼眶,背向着他,道:“夜了,睡觉去吧,不要想太多了。”
肖骐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千面抬步走了,走到船尾船舱门处,停下了脚,船舱内微弱的火光透了出来,将他的影子映明暗不清。他朝光线处看了一会,便又提步,绕过船尾,消失在肖骐眼中。
船舱内,黄澄澄的火花随着帆船的前行微微晃动,整个舱内透着柔和的暖意。
端坐在长椅上的颜尘眉头蹙起,双眼紧盯着眼前频频闪动的镜像。镜像的另一头,一片茫茫白雾。
颜尘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直到镜像慢慢清晰,显现出一张极是不耐烦的脸。
“师傅!”颜尘立即唤道:“我有事要和你禀报,我……”他正要继续,谁知颜情的注意力又移去了别处。
镜像对面的颜情正在趴在一张石床上,只见他扭过头,口中骂骂有词:“你个死老家伙!下手能不能轻点?你是想按死我不成?!”
一身黑袍的幽玄冷冰冰回他:“中气十足,看来还是不够用力。”语毕,按在他腰上的双手一收,只听一声惊叫响起。
“啊!!!”
“要死了!要死了!”
“你个老不死的!”
“等我好了,我跟你没完!!!”
听他骂骂咧咧一盏茶功夫,直到幽玄收了双手,他才闭了粗言秽语的口,龇牙咧嘴从石床上爬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衣袍,睨了一眼正往内室走去的幽玄,腰肢顿感一痛,刚熄下的火又冲了上来,又是恶狠狠一句:“个老不死的!迟早要你在我面前哭一回。”
许是察觉到有一道迫切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这才想起镜像外的颜尘:“又是你这个坏东西!每次都这么晚找我!我是金刚之躯吗?我不用歇息的?”
颜尘任由他将怒火撒在自己的身上,等他撒够了,他才道:“师傅,我有要事跟你禀报。”
颜情见他平静之态,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意思,便摆正脸色道:“说吧,什么事?”
颜尘将这段时间在连府发生的事情复述一次,最后结尾时顺便提了一嘴地付告诉他引魂灯的事。
相对于发现冥魁气息一事,颜情显然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这样说来,你根本就没有按照我说的取他心头血炼化引魂铃!?”
颜尘默不出声。
颜情轻嗤一声,满面鄙夷神色:“啧啧啧~这事你可别让你那心上人知道了,否则他恨死你了。不过你也真是没救了!就这点痛也不忍看他受?哼!果真是那老不死教育出来的,就这呵护备至的德行简直一个鬼样!可惜人家不领情。
我看你以后也别唤我作师傅了,你改拜他为师吧,这样你们师徒二人刚好可以报团取暖,互相安慰一番,呵。”
“……师傅,你真会开玩笑。”颜尘扯了扯嘴角道。
“哈?你说什么?”
“他说,你说这些话之前,应该先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别五十步笑百步。”从内室出来的幽玄淡淡接道。
“师叔。”颜尘看见他手中的瓶瓶罐罐,又问:“师傅的伤还没有痊愈吗?”
“他不肯好好配合用药,不死就不错了。”幽玄毫不客气的道。
颜尘:“那师叔下次再下重手点吧。”
幽玄赞同道:“正有此意。”
二人一唱一和挤兑起颜情可谓是默契十足,气得颜情面红耳赤道:“得得得!你们才是相敬相爱师徒俩,我是外人!我这就走!”
说话间,颜情已穿好靴子,走到石门前,大袖一挥,石门大开,方踏出一步,他这才回头又道:“冥魁的那缕气息我已经派人去追寻了,你先搞好你自己的事情先吧。”
说到此,他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听藏苍说,你让他带个小孩回来给老不死?”
“是。”颜尘道。
“什么玩意都往这边带。”他低低喃了一声,才道:“我懒得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话音一落,只见他大袖一扬,镜像也随之落入黑暗。
深夜,江上的寒风无孔不入的从各个角落钻进船舱,颜尘拢了拢衣襟,走到床边就往床上一倒,闭上双眼,开始进入睡眠。
一刻之后,他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盯着船舱甲板陷入发呆,睡意全无。
忽地一股冷风从舱门细缝蹿了进来,吹灭了豆大的火花。
他在黑暗中又躺了片刻,这才摸黑起身,拿起火折子正要点灯,可想了想,又将火折子放下,朝舱外走去。
船舱门一开,冷风一股脑灌了进来,寒意直击毛孔深处,将他躁动的心抚平了些许。
颜尘反手将门扣上,来到围栏处,静立而站,放眼遥望着满天的星海。
月夜孤清,倒映在幽暗无底的江面上,莹莹月色披洒下来,反倒让这江水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诡秘,让人一下眩了眼。
只见天上一轮弯月。
江上又是一轮弯月。
冷冷夜风席裹着江水的锈腥迎面吹来,颜尘从恍神中清醒,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在这里作甚么?”
一道比风还要冰冷的声音突然闯进颜尘的耳朵。
他的心却犹如旱地逢甘露,刹那间鲜活了。同时,心脏也十分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怦怦!
怦怦怦怦!
然而,这悸动的声音唯有他自己听到。
他多想让这道声音的主人也听到!
听听他日以继夜的思念,听听他辗转反侧的难耐,也听听他内心孤独深处的久久期盼和无从安放的情意……
“你在这里作甚么?”
楚燿对上他的双眼,又问了一遍。
“睡不着,出来透透风。”颜尘如实答道。
楚燿转动的脚尖停了下来,改为向前走去,在离他五步之处停下,靠在围栏旁,感受夜风的清冷,道:“我也是。”
颜尘正讶于他一改日常的横眉竖眼,便听他道来,忍不住向他靠近一步,问:“怎么了?”
楚燿反手撑在栏上,仰头面向星辰:“人真的很奇怪啊。有些人,受尽磨难灾痛,却还能在艰难中苦苦挣扎,活到百岁。而有些人呢,虽身在豪宅大院,一生无忧,可却偏偏生了短命的命。
在你们修士的眼中,这究竟是老天的嘉赏,还是惩罚呢?”
他问的平淡,面上亦是一片平静。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悲痛的根源。
颜尘不知该作何回答,这是所有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修道之士。
在修道界中,他们这群被天道眷顾的幸运儿摄取天地灵气修身修心,与之逆道而行,换取常人所不能及的法术和生命。有的世外之士,还能活于世间百来余年,他们看遍人世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但他们仍无法参透世间怎会有生死存在?难道它们的存在,仅仅只是为了让人们感受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吗?可既有生,又何故有死?既是有死,又何谓有生?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颜情曾与他说过的一句话。
“生死有命。”
颜尘的声音虚无的夜中轻轻飘起。
楚燿转过头看他,眼睑微阖,看着看着,他突然就笑了:“你也信命吗?”
颜尘没有作答,只将话题一转:“引魂灯的事,地付和我说过了。”
“是吗。”楚燿将系在腰间的引魂铃取了下来,举在二人眼前,小小的白玉铃铛一摇一晃,正闪着幽幽绿光,片响之后,才慢慢黯淡:“这几日一到半夜它就开始闪光,这是什么意思?”
颜尘拿过引魂铃观察半刻,道:“是死魂。”
“死魂?”楚燿从他手中夺过引魂铃,左翻右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可置信而又惊喜交加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二叔的死魂!?问题是我什么也没做啊!它,它,它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呢?”
颜尘嗯了一声:“死魂入铃前后铃铛都会有铃声响动,你有留意它什么时候响了吗?”
楚燿摇摇头:“没有啊!我也是这两天才发现它闪光,觉得奇怪,想着明天问问你,谁知倒在这里撞上你了。”
颜尘浅浅笑了笑,道“没关系,能集到就行了。”
楚燿这几日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兴奋道:“那现在呢?现在我们需要做什么?怎样才能知道死魂都收集完成了?”
“不用,你将它贴身而放就行,死魂之间有一定的感应能力,十里之内若有楚二爷的死魂出现,它就会受吸引而至。只要引魂铃变成赤红色,就代表死魂收集完成。届时,便能进行魂魄引渡,助楚二爷进入轮回之路。”
“那,那我还能再见二叔最后一面吗?”楚燿满眼期待道。
颜尘只是沉默了一瞬,就又听楚燿强调道:“只要一面就可以了!真的!就像凤逑他们见连伯父那样,看看就可以了,不需要说话的!”
“你放心,只要能成功引渡楚二爷的魂魄,见上一面,是可以的。”
颜尘的保证终于让楚燿慌乱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他对他展开灿烂的笑脸,由衷致谢道:“谢谢。”
船上挂着的风灯燃了大半宿,已是昏昏欲灭。在忽而明,忽而暗的火光作祟之下,二人的神情开始变得暗昧不清。
颜尘动了动脚,终于跨出一步,可这一步还未落下,楚燿却退了半步,揉了揉眉心,道:“突然有点累了。”他看了颜尘两眼,垂下眼眸:“夜深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夜风吹得更猛烈了。
楚燿搓了搓身上刺骨的寒意,一头钻进了船舱,把门紧紧关上,关上了江上无情的冷风,也关上了他忽然躁动的心。
夜深月淡,满天的繁星也跟着躲了起来。
颜尘盯着前方那扇紧闭的船舱木门,半抬的右脚久久没有落下,即使整条腿已是酸痛难耐。或许只有这种无谓的痛,才能减缓他心口那处撕裂般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