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沉重的脚步渐渐逼近,绯桃站在原地,颤抖着,等待眼前那人对自己的处置。
高大的身躯,金色的头发,粗壮的辫子围绕脖颈缠上一圈,再加上额头上戴着的那对角,这正是苗疆中鼎鼎有名的军长铁骕求衣呀。这样一个男人,他要怎样责难自己,都是躲不过的。
所以,该怎么办呢?求饶?像这样的军人,他会听自己的吗?或者……
正在绯桃颤颤巍巍地思考对策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开口了。
“苗王让我护送你回王宫。”他说,径自转身走向一块石头,“坐。”
绯桃不敢说话,也说不出话,她犹豫着随铁骕求衣的脚步走向石头,沾着石头的那一瞬间,不由腿一软跌坐上去。
铁骕求衣来到石头旁边后没有动。他背着光,略微低下头俯视绯桃,在她眼前站得笔直。
“苗王让我护送你回王宫。但没有说必须是活着的你。像你这样的女人,路途中惊吓生病,怎样死都可以。所以,在你活着的时候告诉我,你是怎样在一个时辰之内,翻越十几里山路来到这里的?”
绯桃被他这样沉重的话语吓得喘不过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抓住铁骕求衣的下摆,一边哭一边往地上磕头。铁骕求衣说:“坐好。”
他从怀中拿出纸笔,交到绯桃的手上。
“写。”
绯桃的眼泪,随着手指的颤抖落得到处都是。她抽噎着,不敢看向铁骕求衣的方向,生怕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拧断脖子。但铁骕求衣良久没有动静,慢慢地,她平静下来,记忆回到苗王宫生变的时候。
现在想来,真是恍如隔世,但其实只是一个多时辰前的事而已。被朱杏换下后她便来到侍从的位置等待典礼结束,想着一会回去收拾坤仪载星的房间,虽然这样的小事指挥那些小宫女也可以,但她总归希望在心上人居住的地方多待一会。
虽然,他现在……
绯桃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地掉。铁骕求衣横一个眼刀过来,她连忙擦干眼泪,努力握紧笔杆继续回忆。
可是,还没等苗王宣布仪式结束,变故就发生了。周围的人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跑的跑,摔的摔,绯桃在宫中才做了五六年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下意识想找朱杏,但是四周只有士兵跑来跑去,莫说朱杏,连平时接引宫女们的嬷嬷都不见影子。
她只好自己想办法。茫茫然地追着某一队士兵跑了一阵,绯桃发现自己迷路了。苗王宫地方甚大,平日里宫女活动范围有限,并不能了解全貌。眼前的高墙砖路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看着眼前层峦重叠,望不到尽头的墙脊,绯桃又急又累,悲上心来,寻了处角落躲在里面悄悄地哭。
什么办法,一点都没有!这次弄丢了少侠,回去后朱杏要怎么罚自己呀?她平时看着温和,生起气来可吓人了……
少侠……少侠又在哪里?之前听姐妹们说,少侠还没生病的时候可凶了,一个人能把好多魔兵通通打跑,杀人不眨眼……可是他给中原来的医生编花环的时候笑得那么温柔,眼睛又亮又好看,他怎么会……要是遇上了闹事的匪兵,他可怎么办?
但是,不要说匪兵了……脚好痛……还没人来……阿爹阿娘,女儿不孝,没撑到出宫的日子,就要先在苗王宫里被困死了……
就是在这时候,绯桃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她循声望去,在拐角处发现一队匆忙的苗兵。她躲得隐蔽,苗兵们也没注意到她,只是簇拥着中间的一辆轮椅,沉默着快速离开。绯桃忙擦干眼泪,这次她真的看清楚了:
轮椅上坐的就是坤仪载星!
她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连忙出声要拦。就在这时,她只觉嗓子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也是此时,一道身影从她身后缓缓踱出,遮挡住那队苗兵的身影。
谁呀!讨厌!要是少侠又丢了……绯桃想绕过那人,却被挡了下来。她抬头望去,忽然发现,这人自己从来没见过。
他是谁?红黑的头发,金色的眼睛,目光却不像俏如来那样温和,而是犀利又傲慢,仿佛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绯桃还想从另一边绕路,那人开口了:
“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做坤仪载星的英雄。”
绯桃站住了。她张嘴想说话,但说不出来,急得跺脚。
那人说道:“坤仪载星孤立无援,你想救,但做不到,我可以帮你。等你回苗王宫,在东门等我。”
他递给绯桃一张地图,上面标记了路线和地点。接着,他抬起手做了几个动作,往绯桃腿脚处一点。这一下后,绯桃只觉身轻如燕,天涯海角也去得了。
“神行术只有一炷香的功效,苗疆路远,尽快。”
说完,那神秘的男人便消失了。绯桃活动活动胳膊腿,拿着地图再次比对了一下,迅速前往宫外。
那人给的神行术果然厉害,不出两步,还没感觉到累,绯桃就已经站在苗王宫的高墙之外了。她还想继续走,忽然想到:
平日里苗王对少侠也有诸多关照,眼下少侠丢了,他肯定也急坏了。但一炷香的时间,怎么来得及找他?
她看了看手里的地图。要不……
一刻钟后,绯桃向后退了几步,满意地看着自己在墙上刻下的成果。没想到路边的尖石头这么好用,石头墙一划就开了。自己画得又大又显眼,苗王肯定能发现。现在两边都有地图了,少侠,等我!
接下来的事,绯桃觉得铁骕求衣肯定都知道了。但是他严厉的目光还压在头顶,绯桃只好继续写。
苗疆的路真的很远,哪怕有神行术,山路与沟壑也都在无形中拖慢绯桃的步伐。坤仪载星被转移得很快,绯桃看到他被好几队人接力推行,最后送进一个山洞。山洞周围守备森严,她想找机会冲进去救人,结果一直到腿上神行术的感觉渐渐消失,都没有找到。
怎么办?怎么办?她越急越沉不住气。天光渐渐亮了,人也多了起来,神行术早没了,该怎么……
最后,她打算趁士兵换班的时候搏一把。只是刚冲出去没多久,就被孟赫一刀吓得不敢动弹。
再然后,她被孟赫押到坤仪载星眼前。她哭个不停,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痛恨和懊悔。分明,分明机会就在眼前!如果自己可以再聪明一点……
再然后……
漫天血雾中,坤仪载星的微笑依旧温柔。传说都是真的,他确实很凶,确实杀人不眨眼……
可是,他杀的都是坏人。他没有因为自己拖累他而生气,他不会伤害自己的……
他还是那个少侠……
绯桃扑进坤仪载星的怀中。她想要多感受他一点,感受他的心跳,感受他的血液,感受他温柔的抚摸——
她还想继续写,纸被铁骕求衣抽走了。他翻动纸页看了看,问道:
“墙上的地图,是你刻的?”
绯桃点头。
“那个人,一直没说过他的名字吗?”
绯桃确信地点头。
铁骕求衣将纸折好,收了起来。
“东门就不用你去了。等回到苗王宫,我会向王上请示,送你出宫,之后你去哪里都可以。”
他转身要走。绯桃还有话想问,拽住他的衣服,可不管再怎么用力,也只能挤出几声喑哑。铁骕求衣等她安静下来,慢慢将衣服从她手里抽走。
“苗王让我护送你回王宫。铁骕求衣,定不辱命。”
他不再理会身后的宫女,回到山洞外继续指挥士兵整理现场,搜集线索。当然,还有应付这位……
“老大仔啊,忙什么去啦?”
铁骕求衣刚回位,风逍遥就举着酒葫芦凑了上来。
“你说的搜查我们都已经做过了,除了几个阵法用的木钉,什么都没发现。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铁骕求衣说:“尽可能找齐全部有嫌疑的道具。然后,将木钉的位置记录下来交我。”
风逍遥喝了一口酒。
“今天可是你管事最多的一天。消沉半个多月,军长铁骕求衣,终于要回来了?”
铁骕求衣看了他一眼,垂下目光。
“嗯。”
也是时候回来了。毕竟,苗疆的君王正在尽最大的努力保护苗疆,他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理由继续消沉下去呢?
铁骕求衣在山洞外找了个最显眼的地方,坐下。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如俏如来所说,今天是一个灿烂的晴天。碧蓝澄澈的天空,将他的记忆拉回今日的黎明。
乱,是必然的。
失去自己的铁军卫,凭半途空降的叉猡根本无法完全约束住。她尽力了,但还不够,所谓的引导人员倘若没了管束,也只会变成混乱的一部分。
至于他自己……
则是在尽最后的职责。保护苗王,也仅仅是保护苗王而已。没有权柄的军长只是虚职,要他在碌碌无为中浪费后半生,还不如让他死。
最后一次做军人吧。他站在暗处,看着苍越孤鸣击鼓的身影,这样想道。祭鼓节后,自己也是时候做出取舍了。没了苗疆,九界那般广阔,三寸容身之地,足矣。
暴乱,护卫,斩杀,追击。
刻在宫墙上的地图极大地缩短了寻找的时间,但是军队人数众多,短时间内不可能全部带到。苍越孤鸣早前已命令叉猡控制宫内事态,当即再次下令,以风逍遥带领队伍按地图上的路线前进,铁骕求衣协同自己先行前往。
路上,他们被穿着铁军卫衣服的士兵拦住。铁骕求衣缓步将苍越孤鸣挡在身后,士兵们却步步紧逼,俨然没有让步的意思。
包围圈已经形成,并且正在缩小。
“身穿铁军卫军服,却不听闻军长的号令吗?”铁骕求衣的手按上腰间磐龙刃,“苗王在此!马上让开!”
队伍中有人哂笑:“大王,莫装了。我们是来拥护你称王的!现在杀了这个小白脸,王位就是你的了!”
铁骕求衣感到身后苍越孤鸣的功体开始运转。
“休得胡言!军长为苗疆辛勤耕耘三十余年,岂容你挑拨!”
他的维护,不出铁骕求衣的意料。现在他们只有两个人,而对方全副武装,数量众多,不论怎样,都该以合作杀出重围为先。
可是那哂笑的声音又起来了:“耕耘,他为的恐怕不是苗疆!明确和你说,现在那妖人就在我们手上,要不是大王睁只眼闭只眼,这苗王宫,我们还进不了这么深!你若是个明智的,现在就快快逃,再晚一会,大王就要手起刀落,用你的人头祭旗喽!”
“住口!”
随着一声怒喝,苍越孤鸣周身释出层层威压,逼迫围攻众人停下脚步。
“不论你们是谁的部将,肆意挑拨关系,祸乱人心,你们已经不配这身军装!将路让开,否则,孤王开杀!”
铁骕求衣,在苍越孤鸣话音落下的同时,架起磐龙刃。他进一步,围攻的士兵也进一步。锋利长刀指在铁骕求衣眼前之时,他转身,雄浑刀气随罡风斩出,杀气腾腾劈向苍越孤鸣——
将其身后逼近的士兵,砍作两段。
“好刀法。”苍越孤鸣温和地微笑。
“为什么不躲?”铁骕求衣旋刀遁地,千钧力道拔地而起,撕碎向前逼近的士兵,腾起一圈血花。
“军长在前,孤王何必要躲?”
血雾中苗王嘴角的微笑太过刺眼,铁骕求衣不敢去看。他将刀拔出,一式烨龙啸空腾空而起,火龙咆哮着吞噬再次尝试冲锋的士兵。
血更浓了。
“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他转过身,用刀指着苍越孤鸣。漫天血花中,磐龙刃的锋芒随着他的手腕颤抖,他再掩盖不住内心汹涌的悲伤,愤怒。
和懊悔。
“是我放任墨者行动。”
铁骕求衣不确定他有没有掩盖住自己的动摇,他只知道自己要全力压住声音的颤抖。
“是我纵容灵族间谍!”
他几乎在嘶吼。
“是我看着他们测绘,踩点,布阵,因为我要允许这场行动的成功!今日就算你不带着我轻装上阵,我也会找时机与你独处,然后……
“同这些谋逆一起,取下你的人头!”
他震声怒喝,第三次冲上前的士兵被内力悉数震碎。接二连三地释放内力,铁骕求衣知道,如果苍越孤鸣此时进攻,他未必挡得住。
“为什么不躲?”
他近乎哀求。
“我是来杀你。”
苍越孤鸣脸上的微笑仍然温柔。但他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冰冷?愠怒?嘲讽?纵容部族冲击苗王宫,犯下此等滔天大罪,铁骕求衣不敢面对苗王此时的神情。
他只是感觉到,苗王向前踏了一步。
将脖颈抵上磐龙刃。
“因为孤王相信你。”
铁骕求衣愕然抬头。他迎上了一片温暖的蓝色海洋,那是苍越孤鸣坦荡又赤诚的双眸。
“你没听错,孤王信你。如果事情如你所说,你只需要和这些人一起杀我就好了。但你只是守护着孤王,就像之前无数次面对刺客,面对政敌,面对敌军时那般。铁骕求衣……”
苍越孤鸣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温柔。
“你在一开始就能杀我。”
颤抖的磐龙刃垂了下来。苍越孤鸣看着低垂头颅的铁骕求衣,缓缓说道:
“这样大的阵仗,只凭灵族断然闹不出,孤王也推测有强大的幕后黑手。你的说法,更是坐实孤王推论。
“但孤王相信,以你能为,倘若积极参与,一定会有更深远的布局,更精彩的谋略。分兵渗透,寻机进攻,多好的战术啊,你会放弃使用吗?
“但你没用。岂止没用,你甚至没有出于避嫌,而申请调离孤王身边的岗位。铁骕求衣,自苗王宫出来,我就时时在想,这幕后黑手扰乱王宫而不杀孤王,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苍越孤鸣抬起手,整理好铁骕求衣凌乱的发辫。
“现在孤王明白了。不是幕后黑手不愿杀,是你不愿杀。孤王不知你最初想法如何,但你一定发现了整个布局的凶险之处,才对孤王处处留手。铁骕求衣,军长……
“你其实,还是爱着苗疆。”
苍越孤鸣将铁骕求衣藏进阴影的目光抬起来,要他直视自己。
“孤王非上智之人,幕后黑手究竟为谁,我现在还没有头绪。但孤王明白,能让你如此为难的势力,一定很擅长骗人。
“军长,你一定,被他们骗得很辛苦吧。”
话音落下,苍越孤鸣出刀。内力凝成一线刺目刀光,斩断身后试图刺杀的士兵。刀光旋过血肉,刺破混沌朦胧的黎明,聚成一把漂亮的唐刀,架上铁骕求衣的肩。
铁骕求衣随着唐刀的重量缓缓单膝跪下,苍越孤鸣的神情,随着视线仰起而渐渐模糊。
这是昔年苗疆战神夙所用唐刀“绊”,铁骕求衣记得的。
他听到苍越孤鸣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军长铁骕求衣,在祭鼓之乱中亲身杀贼,惜天妒英才,英勇殉职,以礼厚葬。”
铁骕求衣低着头,这是他应得的。
可疼痛没有如预期般到来。
“召,无名智者因感苗疆龙气旺盛,毛遂自荐,其人德智兼备,孤王爱之,设立军师一职,特此委任。”
绊从铁骕求衣的肩膀上收了回去,他感到一阵轻松。就好像心上有什么一直压着的东西,也随着绊一起收走了。
他低下头,将磐龙刃双手托举起来。
“御兵韬,领命!”
那时磐龙刃的光芒,就像现在的阳光一样耀眼。铁骕求衣转身拿过风逍遥的酒葫芦,对着壶嘴豪饮了一番。
好酒。
温暖,醇厚,不愧是风月无边。
他看着吵吵嚷嚷埋怨自己喝得太多的风逍遥,将酒葫芦抛还回去。
“从现在起,叫我御兵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8章 祭鼓节-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