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就算如你所说,坤仪载星不是代价。”
赤羽信之介折扇轻摇,踱步到俏如来后方。
“但是钜子留在我这里,倘若想用其他的办法施以援手,恐怕做不到了。坐视朋友落入险境,墨家钜子,连无情也传承了吗?”
俏如来说:“比不过赤羽先生悍然辜负中原人民的信任,哪怕身处苗疆,仍然死心不改。”
他上前两步,转身,挡住赤羽信之介观察祠堂内部的视线。
“墨家的理念,俏如来对赤羽军师讲过。胜邪封盾的理念,赤羽军师也已经有所了解。这些长篇大论,此时此地并非重要。现在你我二人站在这里,自然心中都该明白……”
他迅速结了几个手印,运起结界术法,将两人笼罩在内。这种结界的作用是屏蔽对外部内力痕迹的探知,看着赤羽信之介下意识向后退却的脚步,俏如来接上刚才的话:
“赤羽军师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才更值得探讨。”
赤羽信之介看着笼罩在上空的淡金气罩眯起眼睛。
“就算这样,钜子你方才不是也讲过了吗?我只是在等人,用这种结界,未免南辕北辙。”
俏如来说:“别急。赤羽军师说要俏如来陪你打发时间,现在俏如来不是正陪着你吗?”
他再次运起术法,将结界加厚一层。本就半透明的结界彻底遮挡住赤羽视线,将祠堂严严实实地盖住。
施术完毕,俏如来双手合十,安静下来。赤羽紧握着折扇,视线在结界上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开口说道:
“俏如来,你有点过火了。胜邪封盾的无礼,本师尚且可以忍耐;现在你也要学坤仪载星,不经调查,就对本师的行为妄加揣测吗?”
俏如来说:“赤羽军师说打发时间,这样的方式最安静,不是吗?至于胜邪封盾,如果让赤羽军师远离内部事务,参观西剑流罪证便是无礼,那日后中原,还将有更多的无礼。”
赤羽说:“你这样叫我怎么等人?”
俏如来说:“人到了,俏如来撤下结界就好。”
赤羽信之介的脚步焦躁起来。
“不要怪本师没提醒你,那个人,可是相当危险的人物。”
俏如来看了赤羽一眼:“赤羽军师方才还在要俏如来作陪,现在是要赶客吗?既然如此,俏如来更要看一看,让赤羽军师耗费时间等待的人物,究竟是何许人也。”
“或者……赤羽军师可以运用自己的术法。”他的目光移向赤羽略显急躁的面容,“俏如来对术法的了解只有皮毛,你只要出手攻击,结界必破,俏如来也就束手无策了。”
这绝对是挑衅。赤羽信之介手一扬,白色的球形光芒出现在折扇顶端。但他看着俏如来平静的目光,又缓缓将折扇放了下去。
蹊跷。
其他先不说,这一招攻击落下来,与中原决裂的事实便无法挽回了。倘若只有俏如来主事,重新拉拢倒是不难。麻烦只麻烦在,中原那个异军突起的胜邪封盾……
以及青衫君。
就算招待自己时十分客气,但他观察自己的眼神,就像在观察转世的仇敌。冰冷,审视,带着一点点的好奇,让这样的人坐上敌国的领袖之位,赤羽只是想想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所以当坤仪载星揪着字眼发火时,赤羽服了软。无关乎谁都会讲的那套道理,他只是本能地不想面对青衫君的眼睛。
那么,为了日后更方便地了解胜邪封盾领导下的中原,现在……
该怎么对付俏如来呢?
些微的紧张,细密的颤栗和一丝丝雀跃,这些情绪留给赤羽信之介,和十几里外的李霸地一点关系都没有。绯桃压在他身上,一个劲用他的肩膀擦眼泪,他自己则是在士兵们揶揄的神情下一句话都不敢说。
毕竟是他先招惹绯桃的……本来也只是想安慰一下,结果她就这样不肯下来。
而眼前的苍狼,本想上前慰问,一看绯桃这种架势,顿时浮现出了然于心的神情。
“本来想看看坤仪载星少侠有无异样,既然是郎情妾意,孤王就不打扰了。稍后军长会来主持现场,你们暂且好好休息……”
李霸地团了一小截麻绳丢他。苍狼笑着躲开,转身去往空地边缘,检查并收拢孟赫残部。
清理现场的士兵们也挪着尸体远去,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李霸地耳边只有绯桃均匀的呼吸。
李霸地没说话。她的脊背早已不再颤抖,现在多半是假装还在害怕,想多跟自己待会。他看着头顶清澈的蓝天,朝绯桃问道:
“是不想说话,还是没法说话?”
从被孟赫绑来的时候起,她安静到现在了。
绯桃直起腰,看着李霸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李霸地将她的手挪开,凝神看去,发现她喉咙处梗着一大团银色的内力。难怪一直安静,原来是被哽住了。
他仔细看去,发现那团内力并非像卖油的尤采那样混乱纠结,而是沿着一个复杂的回路循环往复,竟像是某种术法。他让绯桃不要乱动,趁刚才用招时聚集起来的内力还没回落,捻起一丝内力探进去。
如果能在这里解术,自然最好。但贸然行动的话……
绯桃的脉搏顺着内力传了过来,有力而平稳,姑且是健康的脉象。那团梗在她喉咙里的内力,其自身的律动也清晰地传给了李霸地。那和绯桃截然不同,是盘旋的毒蛇吐着信子,一刻不停地,冰冷、机械而隐秘地颤动。
虽然跟着赤羽学了一点术法,但感觉上,这不像凭李霸地目前的能力能解决的。他收回内力,安抚绯桃道:
“只是一些术法,不伤人的。你不要心急,现在忆无心已经回苗疆了,她的术法师承中原灵界,在九界中也是排得上号的水平,到时候让她给你治疗。”
绯桃搂着李霸地的脖子,红着脸点了点头。她还是没从李霸地身上下来,而是靠回他的怀里,脸颊在他胸膛上烫出缱绻的温度。她怀中的心跳也躁动起来,仿佛随着雀跃的鼓动,就能离他再近,再近一点……
李霸地向龙晓月求救,龙晓月让他认命。
正在他僵硬地挺直身子,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眼前迎来两道人影,竟然是撼天阙和夙。他们径直朝李霸地走过来,看到他没什么事后,撼天阙拉过夙,转身要走。
李霸地赶紧出声把他们拦下:“二位侠士行行好!不要把我扔在这里啊!”
撼天阙转身说道:“哪里是把你扔在这里?我看你佳人在侧,正是需要清净的时候。”
李霸地说:“哎呀,不是!她受了惊吓,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我怎么好赶人啊。而且,这地方哪来的清净,旁边都是蚊子,还有……”
他空出一只手,指了指轮椅底下倒着的苗兵。他们一身是血,看不出还有没有活气。之前收尸体的铁军卫还没来得及把他们挪走,正好把轮椅卡了个严严实实。
“麻烦二位,至少把我挪到能动的地方吧?”李霸地苦笑道。
夙转回身,上前两步看了一眼,捋起袖子准备动手。撼天阙把他拦下来:“你是讲,我堂堂的罪海恶首,龙虎山大王,要给你抬轿子?”
李霸地说:“二位大侠力拔山兮气盖世,这样一点点小忙,拜托成全一下我啦。”
撼天阙抱着胳膊,挑了一下眉。李霸地只好用他能想到的辈分套近乎:“好不好,阿叔?”
撼天阙搓着下巴。
“阿伯?”
夙嘴角的笑意掩藏在胡子底下。
李霸地拿出他最甜的声线:“阿公~”
这一声腻歪得连绯桃都坐起来了。见有外人,她整理仪容打算下地,可脚一碰到地上的血,连忙又缩了回去。
撼天阙哼了一声,卷起袖子。
“真是上辈子欠你,夙,那边去。”
他们一人一边,看上去没费什么劲,就把轮椅抬了起来。李霸地记得之前夙能单手提起这架轮椅,但这次还要两个人抬,保不齐是自己又沉了。
轮椅晃悠悠地被抬离战场,又被重重地搁了下来。撼天阙拍拍手,把整理完尸体返回的铁军卫叫过去收拾剩下的。绯桃在李霸地怀里完全换了姿势,现在是躺在他肩膀上。
忽然,她抬起手指向树林一角。李霸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暗绿的树叶中,一道闪着晶莹光辉的白色细线,游蛇一般顺着空气流动。
绯桃伸手去碰,手指顺着细线缠绕两下。细线似乎没有实体,也不被扰动,绯桃的手就这样从中间穿了过去。但它被绯桃碰过的地方变得黯淡许多,她的手指也粘上了些许晶莹。
李霸地摸进怀里,他知道这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了。
布包给自己的剑气割破了,果然,离尘石!
它附着的是内力痕迹!
李霸地连忙打开视野,果然,正被挪动的几个苗兵,身上都延伸出细细的内力痕迹。这些内力痕迹绵延向天空,集合成束,聚集向……
苗王宫?
李霸地本能地觉得,此事不能耽搁。他半强硬地将绯桃推下轮椅,反身指出几个还存在内力痕迹的苗兵,让铁军卫不要随便处置,好生照顾。士兵的疑惑被撼天阙压下,李霸地再转身,朝着苍狼的方向过去。
得赶紧回去。
他的轮椅被用力地拉住。
李霸地说:“对,现在的事,比和你相处更重要。”
沉默。
李霸地说:“我之前不答复,也是怕你伤心。我从来没对你有过那方面的情感。”
带着压抑的啜泣,仍然是沉默。
李霸地说:“你不应该只在深宫里照顾别人。等祭鼓节的事处理完,我带你去中原,在那里,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啜泣变成了呜咽,拉着轮椅的力道松开了。李霸地催动轮椅一路向前,他没有勇气,也不敢回头。
苍狼正站在洞穴外面,和铁骕求衣商量着什么。听完李霸地的话,苍狼安排铁骕求衣在此领兵镇守,他带着李霸地领一队轻兵火速打道回府。
回苗王宫的路上,李霸地也一直在注意内力痕迹的变化。可能是阵法运作结束了,内力的聚集点一直没有变动。但是,不能掉以轻心。寻常武者不会轻易将内力放在体外操控,甚至遥控十几里地这么远。所以,这样做的一定是擅长术法的人。具体是忘今焉还是赤羽信之介,要到苗王宫检查过后再讨论。
那么……
李霸地在铁军卫士兵的推行下,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
眼下赤羽信之介,在做什么呢?
“俏如来!本师的耐心有限!”
赤羽信之介折扇直指俏如来,盯着的却是俏如来身后流转的金色阵法符文。
“赶快将结界撤下。你知道东瀛与中原友好来之不易,倘若我真如你所言出手,你可就成了破坏和平的罪人了。”
俏如来说:“俏如来是不是罪人,要看赤羽军师急切态度背后的目的。如果赤羽军师所做的事有利于苗疆,和眼下与苗疆同一立场的中原,为什么迟迟不动手?你分明知道,胜邪封盾论迹不论心。如果你做的是好事,就不要怕俏如来一时阻拦,因为胜邪封盾最终不会亏待你。”
赤羽说:“天时不可错过。”
俏如来说:“天命只占三分。”
结界依然坚若磐石。赤羽信之介徘徊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折扇一展便要施招。俏如来虽说还要支撑结界,脚下也运起内力后退半步,静待赤羽攻击。二人互相观察彼此动向的时候,忽闻结界外一阵辘辘木轮声疾行而来——
还有谁?俏如来撤下结界,果然是坤仪载星赶到。他一急就很少说话,二人一个对视,俏如来转身,一掌轰开祠堂大门。赤羽来不及阻止,也正是此时,祠堂内绿光大作,阴气四溢,弥漫的邪雾中,一道鬼影缓缓出刀。
说鬼影,是因为那人的确已经死了。
“八刀痕!”
俏如来和赤羽同时出口这个名字。八刀痕没料到来的会有这么多人,第一刀先往俏如来而去。俏如来旋身躲过,刚要招呼坤仪载星当心,只见他已经冲进祠堂,朝八刀痕身后的牌位桌上伸出胳膊。
这会,俏如来也看出来了。八刀痕气息最浓厚的地方不在他身上,反而在身后,在坤仪载星手里拿着的那个黑木牌位。八刀痕一刀劈空,却没有理会赤羽,反而转身向坤仪载星扑去。祠堂地小,顷刻间鬼影便笼罩住他的身影。俏如来掐起手诀上前营救,只闻浓雾中一道清脆的,木头断裂的声音。
啪。
邪雾褪去,八刀痕痛苦挣扎嘶吼的动静也逐渐变小。坤仪载星手上的牌位只剩半截,一半在地上。
另一半……
断面中间出现了一道夹缝。夹缝中露出的,是白色的东瀛咒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