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巷纵横如阡陌,谢元贞带伤携妹难敌硬手,若非特地绕到城门口晃一圈,恐终究难逃公冶骁的追捕。可谢元贞也没料到城门竟就这么不攻自破,此刻还要从贯穿南北的铜驼大街往南逃便是双脚难敌四蹄。
如此一来,眼下唯有折去与铜驼大街交错的朱雀街,向城西城东寻一条生路。
可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突然传来重重马蹄声!
两人还没退到朱雀街,谢元贞来不及多想,拽着妹妹就往最近的民巷里钻,谁知刚让出几步,便被一瞬千里的弩箭擦肩而过!
“都给老子狠狠射!”
谢元贞的心刹那提到嗓子眼儿,竟是再没力气走了。
“你们几个带着猛火油罐,死也给我死在城墙上!他娘的守城门的一群废物孬种,老子一屁股的铁蒺藜都来不及使!”
骑兵并辔齐驱,只在狭窄的巷口留下闪电般交替的残影,他们显然是没注意到黑暗中还有两道弱小的身影。谢元贞惊魂甫定,隐约分辨出马上士卒的两肩胸背皆束银色甲片,凭着仓促间的几句,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正是六营之一的屯骑营重甲兵!
大梁还有可战之兵!
角楼的隆咚战鼓终于响起,整座洛都将要从麻木的沉睡中醒来。
残影过去,两人追着风探出脑袋,但见前几排将士竟是以身作盾,以马冲马,将五部夷兵主力硬生生从入口撞回了门外的瓮城之中!
“四兄?”谢含章被城门惨烈的场景一惊,下意识捏紧了谢元贞拉着自己的手。她抬起头,只见四兄也似看呆了。但细瞧的话那双眉眼凝重,又像在琢磨别的事。于是她又顺着四兄的目光而去,远远见到方才那个当街怒骂的校尉已然登上城门,指挥作战——
“头儿,看样子来的是先锋!”
城墙上,那校尉身边的副将举着盾牌,几乎是挨着身后快僵硬的尸体,在箭雨中大声甩出这么个结论。
听罢那将领沉声点头,道:“能拖一刻是一刻,角楼的鼓不能停,还要挥旗传信给其他——”
副将不等校尉说完便夺了过去:“头儿,这洛都城中哪儿还有什么其他营!?”
“传!”
话音刚落,五部骑兵振臂一弓直冲角楼,数箭齐发之下,击鼓的传令兵很快就被射了下来——
“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身忘命①!”最后一字坠落夜空,转瞬间便被猛烈的朔风撕碎,灰飞烟灭。
城楼上便传来更重的一声:
“再传!”
“你们机灵着点儿!”
城楼下,先前巡逻的九人小队此刻正捏着枪矛躲在骑兵后头,小卒听到老周没头没尾的叮嘱一回头,却见他脚步匆匆,竟是通往角楼的方向。
“老周你做什么去!”
小卒人慢了一拍,想拽老周的衣角也扑了个空。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②!”
闻言老周又留下一句,便再也不回头地往前冲。
谢元贞站在远处,目睹角楼上不断有人下坠,只是前赴后继,激昂的鼓声便再不曾间断过。
“将军死绥,路绝重围——也未必就是绝路!含章,快帮四兄捡来那地上的柝锣!”
他攥紧了通红的拳头,随即咬牙将腰封往上一拉,勒紧了刺伤的刀口。
谢含章睁大眼睛,懵懂于方才四兄所思为何,随即便听他开口做了个截然相反的决定——
“我们帮帮他们!”
谢元贞久病方愈又负伤失血,一开口灌进冷风便不住地咳嗽,谢含章就做她四兄的小喇叭,兄妹俩一个敲锣一个吆喝,竭力奔走于街坊巷口。
五部铁蹄撵着百姓的脑袋走,噩梦惊醒的蝼蚁一刻不敢歇脚,不多时便如潮涌般至于城南关卡。
公冶骁此刻带人正准备出城,忽见身后从街巷里涌出无数百姓。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蓬头跣足,显然是刚从熟睡中醒来便仓促外逃。
“头儿?”
公冶骁身后的小卒皆捏着把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流亡的百姓超越。终于有一个沉不住的斗胆开口问。
他刚问出口,公冶骁的脸就沉了下来。那小卒唰地低头,还以为要吃一掌,下一秒果真就见公冶骁霍然出手——
“你们是从哪边逃过来的?”
那小卒心肝乱颤,愣没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于是他抬眼偷瞄,只见公冶骁攒手青筋凸起,抓的却是路过的百姓。
被抓住的老汉仍喘着粗气,显然心有余悸,闻言哆哆嗦嗦地指向身后,答:“回大人,是城北的永宁巷,后面还有许多呐!”
公冶骁身边的贾昌不由慌了神,虎着脸反驳道:“刁民胡诹!城中戍营分明早跑光了!”
方才他拿着竹使符去搬救兵,四营校尉一见来的人是他,便笃定谢府尹早已弃城而逃,当下就有两营撂挑子不干,开了城门要往东去。且公冶骁来时便说过城北战火已起,永宁巷又是最靠近城门的民巷,眼下不过须臾,怎么可能逃得出来这么多百姓?
“有有有!”老汉不断回头,嘴里的话杂乱无章,“还有两个娃娃敲锣挨家挨户地喊,街坊们便都起来了!”
两个校尉猛然对视,下一秒公冶骁更是直接揪着老汉的衣领将人提溜起来,提高音量质问道:“那二人是何样貌!?”
“是是是一男一女,约莫是兄妹罢!大人,这这逃命要紧,小的实在没看清啊!”数九寒天,豆大的汗珠淌到小老儿的额间几乎凝成冰珠,不等公冶骁继续问话,他便哭天抢地连连求饶:“求大人放小老儿一条生路,我儿孙还在前头等我呢!!”
逃命的百姓越来越多,公冶骁喉间一噎,只能松手骂道:“滚!”
那老汉瞬间便消失在人潮中。
“都怪萧权奇这只老泥鳅,咱们好容易揪着萧潭这条线索抓住他,谢氏定罪原是水到渠成,可惜,当真可惜呀!”贾昌挠挠头不敢下论,“景曜,那咱们?”
他心道那兄妹二人早该做了五部刀下亡魂。且就算他二人侥幸不死,自己眼不见也还能赶紧逃命,届时回李护军跟前照样领赏——怎么偏让这老汉多了句嘴。
说完贾昌看向公冶骁,堂堂校尉一个被同僚耍,一个被毛头小子耍,俩人皆是泥菩萨洗脸,丢了大面儿。
于是公冶骁便抱着刀往城门一杵:“等着!他若真是命大,就让他做完了英雄再赴黄泉!”
——
“阿妹还没出来!”
战鼓声越退越远,兄妹俩从城北到城西又到城东,正经过城门要往城南去时,忽然见着个和谢元贞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他不顾身后家人的拦阻,正逆着人流拼命往回挤。
百姓们争先恐后挤破了头,他一个溯洄的便成了找死的,几个年轻壮汉看这人挤了一路终于急红了眼,詈骂着将人踹去街边的墙根。
谢元贞从人群缝隙中瞄了一眼,那似乎是城东城西交界巷口的人家,他担心脚下无眼,就将谢含章护在身前,两人一点点挪到墙根,赶紧搀起那个男子,问道:“这位郎君,可有大碍?”
那人踉跄着起来,眼睛却还直愣愣望着城中的方向,胡乱摇头后又要冲入慌乱的人群中。
“站住!”
谢元贞见男子几乎要魔怔便又长喊一声,男子失魂落魄地回了头,这才看见血迹斑驳、发丝垂乱的谢元贞,视线向下,是他怀中分毫未伤的谢含章。
“我的阿妹还在家!”
男子瞬间红了眼睛,泪水混着艳羡在眼眶里打转。
“可——”谢元贞说不出个准话,但他知道男子这一回头十有**便是送死,于是他尽力和缓地劝道:“你妹妹说不定已被街坊给捎带出来了,倒是你,现在回去若是碰上夷兵可怎么好,不如先出城,来日方长——”
“那是因为你的阿妹就在你身边!等她做了人家的盘中餐,看你还说不说得出风凉话!”
月东床上夜度娘,月西盘中短脚羊,累累白骨是朔北万民难以挣脱的噩梦。
谢含章被那句盘中餐吓得瑟缩进谢元贞怀里,男子也是一时情急,话脱口脑子才追上来,见状登时耳根泛红,很是后悔。
“这位小郎君好心劝你,你倒咒人家阿妹!”
边上一个拖家带口的中年汉子突然开口,冷不丁这一骂,火光中便有好多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壅塞的人潮慢下来,这会儿似乎又不急着逃命了。中年汉子突然有那么多双眼睛作保,便骂骂咧咧地挣开拉着他衣角阻拦的妻子,声音更大:“还不跟人家道歉!”
“我!——”
众人目光一逼,年轻男子的脸就更红了。
“无妨——”
看官越来越多,谢元贞见势不对,就想赶紧让这场闹剧停下。
可他刚抬手,便察觉到城门口似乎有些异样——
原本涌出城外的百姓莫名其妙又退了回来,方才就没地方下脚的城门口顷刻之间变得更加不堪。下一秒,外围不知是谁爆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越来越多的人便渐渐注意到夜幕笼罩下的悚峙身形——
只见人群让出的逼仄空地前,先浮出的马身高大,遍覆银甲,铜铃般的黝黑眼珠从马面帘后洞射出非人的幽光。有人壮着胆子极目而上,浅色尖顶藤帽便跟着浮出深渊,恰如一座座奇诡的枯草坟堆。
寒光鳞鳞,那身冰冷的筒袖铠甲刚映入眼中,就见等身长的马槊在半空划出道道银色的半圆弧形,弧光消失,距离最近的百姓同时身首分离,血溅四尺!
“你们好啊(夷语)!”
①《安封侯诗》汉·崔骃
②《九歌·国殇》先秦·屈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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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