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打起来了!?”
郗泰青拎着行囊,抱着儿子正从偏院出来,身后还跟着谢夫人母女。此刻小雪翩翩,后院尚且太平,她担心前头风波难息,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口。
谢元贞带着小队府兵在前持剑警戒,忖度着没有多说:“大嫂别管了,我带你们先走!”
可郗泰青既问出口,不得答案便不罢休:“季欢你告诉我,伯绍是不是已经——”
谢元贞脚下登时一顿,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最后只半侧过脸,哽咽着叫了声大嫂。
灭族的硝烟即将弥漫至于后院,谢元贞接过郗泰青怀中正熟睡的侄子,脸上的每一寸都写着十万火急:“大嫂,留得青山在!”
未亡人惨白的脸颊落下两滴泪,今夜的哀恸太浓,深宅之内的朔风绵软怎么也刮不透,空闺已久的妇人只能徒手奋力撕扯,求一条微茫的生路。
沉默须臾,郗泰青终于抬起头,柔美的杏眼此刻满是隐忍,她语气坚定道:“咱们走!”
老弱妇孺的一行人于黑暗之中退至后院角门,探路的府兵蹑手蹑脚刚起了门栓,却被十几个黑衣人从外猛然顶开。四五名府兵首当其冲,眨眼间已是身首分离!鲜血淋漓的脑袋还在不断往外滋着血,就这么从台阶上滚下来,停在郗泰青的聚云履尖!
谢元贞怀中的稚儿懵然被惊醒,随即便捂着眼睛尖声大哭起来!
鲜血瞬间便溅上郗泰青的黄白间色裙摆,她目眐心骇,耳边传来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叫,再一眨眼甚至能从脚下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眸中看见夫君在前线战死的惨状。
“我与你们拼了!”
蓦地她竟就将惊恐抛诸脑后,陡然怒吼着向黑衣人冲去——
三更已过,长夜未明,整座谢宅彻底浸润在泯化不开的血腥之中,府兵寥寥之数分了两路,中院水榭之上与二营正面交战的情形也急如倒悬,谢元照苦守狭窄的桥尖,阶下杀不尽的士卒前赴后继,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谢泓在身后叫自己:
“三郎,快去后院接应你四弟!”
谢元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提剑又连斩三人,随即横脚一踢,连同那三人屏退其身后的一小片士卒,紧接着他借府兵掩护奔回水榭门边瘫坐着的父亲面前:“父亲,您!?”
您怎么办?
只是父子俩心知肚明,今夜谢氏满门都自身难保。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元照的错觉,短短几个时辰而已,父亲的鬓角似乎又变白了些。见自己回来,父亲便抬手抚上他的后脑勺,附耳压着声音道:“今夜必非李氏一日之计,先是元贞,后是李成华,再是萧权奇——眼下恐怕连你二兄也已身遭不测!”
谢元照被今夜接踵而来的噩耗撵着奔走,竟是没空细究:“成华,二兄!?”
“所以快走,”谢泓的眼眶已布满血丝,此刻几乎是呕心喊了出来:“我谢氏是忠是奸,总要留一脉向天下证明!”
新一轮的进攻在公冶骁近乎癫狂的高喊声中滚滚而来,累卵之危不容谢元照有半点耽搁,于是他猛地擦掉半边带血的脸颊,向父亲最后凝眉颔首,又狠心将剩下的府兵一分为二,下令挡死水榭通往后院的门窗,随即头也不回地带人冲回后院。
离开水榭之后,杀伐暂绝,谢元照率众去后院的一路竟都变得极其安静,残余的府兵噤若寒蝉,只听见彼此间体力透支的微微喘息。但就在逐渐靠近院门的附近,众人终于又听见催人心肠的,此起彼伏的凄惨叫喊。
谢元照刚松下的心乍然再次提起,下一秒他极力跳过月洞,正见到半开的宅门前,谢元贞腰腹带血伏在地面,想以身为怀中年幼的谢含章挡下当空两刀。
“四弟!”
一记刀剑交锋的铮鸣之后,谢元贞从尖锐的嗡鸣声中分辨出有人救了他,于是他咬牙赶紧跪立起来,可见到谢元照还来不及说话,张嘴先吐了一口血。
“三兄,我没事,”他抵在谢元照肩窝强忍不住,浑身都战栗个不停,谢元照便红着眼用力堵住他冒血的窟窿。两人中间还夹着惊慌失措的五妹,谢元贞便也不闲着,偷手刺死三兄背后来袭的两名黑衣人,只是一用力,那窟窿里又渗出好多血沫。
刀光剑影的恍惚间,他又看到不远处死不瞑目的大嫂侄儿,以及刚为自己挡刀身亡的阿母。
谢元贞一向淡然的眼眶此刻艳得滴血,有一道殷红的血迹自右侧额角至于脸颊,与谢元照狼狈的左脸正是交相呼应。他借着谢元照的劲踉跄着撑住刀尖站起来,道:“但我走不动了,阿蛮便交给三兄了。”
“说什么傻话!?”
谢元照面目狰狞地吼他傻,他就当真露出个满是鲜血的傻笑:“父亲是不是给你留话了?我猜他要你保全自己,来日向世人证明谢家乃满门忠烈。四弟残破之躯虽难以为继,但也可为三兄略挡片刻!”
话音刚落,谢元贞霍然连着谢含章将二人推向半开的宅门,转身自去迎敌。
冰天雪窖,切骨之寒,谢元贞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身上的温度。他不避斧钺,死不回头,通红的手指僵握住剑柄,十余硬手齐剑强攻,一时竟也无法突破!
“三兄!”“转身,刺!”
身后骤然再次响起五妹三兄的声音,谢元贞怔愣一瞬,随即下意识调剑转身,就如同两个时辰前他们默契拿下萧权奇的招式一般,飞身朝谢元照而去。
谢元贞杀红了眼,转身起势的惯性如箭在弦,待看清情形却悔之已晚!
飞雪悄然间已状若鹅毛,兄弟二人师从同宗,但此刻谢元照移星换斗,便是谢元贞也反应不及——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三兄将谢含章推回给自己,再横臂格挡被送出宅门,甚至连最后一个道别的字眼都来不及交换。
咣当一声,深院宅门已被死死关上,那力道像是个成年男子奋尽全身之力掼于门前,重得谢元贞腿脚一软,险些跪去地上。
“三兄!”“四兄,他们——”
两道喊声几乎是同时而出,谢元贞来不及回头敲门,顺着妹妹幼小的指尖,就看见已经有黑衣人想要翻墙追出来!
“走!”
事已至此,谢元贞将满腔愤懑全数弃于深宅血海之中,抱起妹妹转身就向千回百转的民巷中逃亡!
耳边是风声鹤唳,谢含章在谢元贞背后颠簸上气不接下气,她死死箍着谢元贞的脖颈,避开他腰间的伤处夹住他的肋下,想尽力不给四兄添麻烦。只是眼眶的泪水却止不住,潸然流个不停。
“四兄护着阿蛮,四兄护着你!”
谢元贞强撑着一口气,隐约察觉到肩胛处温润的湿意,他颓然张开嘴,浑浑噩噩不知所言何物,说到最后,突然想起幼时他的三兄也曾对自己说过——
“你可知父亲缘何为我取名为照?”
晴朗的四方天底,两个半大少年正挨坐在廊下的楣子上,彼时年幼的谢元贞摇头,束髻子的灰绿发带来回飘打,皆落在三兄元照坚实的臂膀上。
谢元照被这副天真模样逗笑,下一刻便挑起眉眼,拢着弟弟神采奕奕:
“大兄承祖训,二兄辟蹊径,三兄我,便罩着你和阿蛮!”
——
“头儿,血迹停了,该往哪儿追!?”
公冶骁率十余士卒追至一条僻静的民巷,前面又是条岔路,靠近转角的两侧墙边门洞对开,伸手不见五指。士卒们断了线索,举着火把也不敢贸然闯进完全的黑暗中,便想分散去岔路追,可刚抬脚就被公冶骁喊了回来。
“你父亲已认罪伏诛,你三兄却如你一般死不悔改,断了一臂还不罢休,我便只能提刀将他的半边脑袋削去——啧啧,血流如注,死得惨呐!”公冶骁张狂的叫嚣刺破了窄巷原本的宁静,阵阵幽风在字里行间穿巷呼号,令人忽然生疑,这样的院中究竟住了谁,亦或有没有住人。
身后的士卒们额角淌着汗,手中皆紧攥着刀,后知后觉的恐惧袭来,在饕风虐雪中生吞活剥了方才手起刀落的杀伐之气,并随着公冶骁的再次开口而衍生出一丝诡异的愧怍:
“出来吧——谢氏满门还等着你收尸呢!”
左侧院中忽然有石子滚动的细碎声响。
士卒们先是踉跄一步,随即异口同声——
“那边有动静!”“等等!”
公冶骁叫停了士卒,皱着眉沉思片刻,继而扫过其中一名士卒手中的火把,接着反而朝右侧的宅院踱了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他竟抄起火把径直朝里扔了进去——
“头儿!”
天寒雪干,廊下连片的木门沾到火苗便如同饮鸩止渴,顷刻间院中火光连片,照亮了公冶骁阴鸷的半边眉眼。只见院中最远端的折角处门洞塌陷,谢元贞和谢含章逃无可逃,藏匿的身形尽露无遗!
公冶骁扭曲的五官随着火势蹿起若隐若现,浑然如镶嵌于幽蓝门洞中的死物,但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赫然张开嘴,尖声笑道:
“抓到了!”
可几人正要冲进去,却听房门吱呀一声,竟还有个套衫大汉惊慌奔出:“着火了!?”
公冶骁身后举着火把的士卒便脱口而出:“官差办案,休得阻拦!”
汉子下意识要让步,却见那士卒说罢没来由缩了缩手。他便站定脚,借着火光一扫院中,才看见身侧数步开外有柄一模一样的火把,火势蔓延到另一边塌陷的门洞,那儿还站着两个浑身是血的兄妹!
“天杀的案子,做什么要放火烧俺家宅!?”
火光冲天,火把附近的门框已然摇摇欲坠,屋内烧得几乎钻不进人,汉子骂完了才反应过来,那里面正是他攒了一整年的粮税!
“老天不让俺活,你们这些官差也不让俺活!”
连年饥荒,令人绝望的烈火顷刻间吞没了汉子的粮食,也彻底烧红了他干瘪的双眼。汉子顿时怒发冲冠,抄起门边的锄头便向公冶骁他们掼去!
粗壮的铁锄在半空胡乱挥舞,汉子经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端的是满身的蛮牛气力,眼下这么发了疯地堵在门口,几个人一时竟也翻不过他。
那边谢含章在四兄怀里听见门口的打斗,便钻出个脑袋往四下一瞧,天无绝人之路,借着火光,正巧让她瞥见一堆箩筐遮住的狗洞!
“四兄,那儿好像有个狗洞!”
谢元贞几乎快要抱不住妹妹,冻红了的耳边嗡鸣声不断,只大略抓住几个关键字眼。闻言他手一松放下妹妹,跟着她跌跌撞撞跑到墙根的狗洞,一大一小依次钻了过去。
“他们跑了!”公冶骁的眼睛一直追着兄妹二人,他摸不准那狗洞通往何处,便想赶紧退出巷子,往大街上追。
“你们烧了我的粮食就想跑!?还我粮食,还我——呃!”
公冶骁耐不住汉子纠缠,瞧准时机反手一刀便结果了他,转身的间隙还狠狠剜了身旁手软的士卒一眼——
“今夜老子大开杀戒,也不差这一个!”
等他们穿出巷子来到铜驼大街,正听见尽头的城门处传来撞门的闷声。
“什么声音!?”
公冶骁只顾着追兄妹二人,倒是身边的士卒先反应过来。他们都没见过这阵仗,一个个慌了神,只指着角楼上快要熄灭的狼烟,哆哆嗦嗦道:“头儿,五,五部来了!!”
公冶骁扫过空荡的城门,满脑子还是追杀的事,只道:“贾昌有竹使符在手,调个兵也磨磨唧唧?”
有个老卒稍沉着些,闻言答道:“四营分散在东、西城门,想是赶来需要时间!”
说完那老卒偷摸瞟了公冶骁一眼,他咽了咽唾沫,不敢说的是:其他四营也未必有谢泓这把老骨头硬,灭门案既要瞒,那么其余校尉活不见其人,死不见其尸,定会认为中书大人听说儿子战死,已然拖家带口地跑了。又哪儿还有主将阵前退缩,小卒死守城门的道理?
按着出发前的原计划,他们灭门夺符,抓住萧权奇与其余校尉做个口供,那么代李护军接管四营便是顺理成章。
可眼下该杀的人未杀尽,该抓的人又跑了,公冶骁别提多窝火,听罢他只往地上啐一口,骂道:“他娘的偏撞一起了!没他们挡在前头,你我也难保太平!”
随即公冶骁竟看见从不远处巷口逃出的谢元贞!
公冶骁一见着人就如同猫见了耗子,抬脚还要追,可谢元贞却转身头也不回,径直朝着城门而去!
“那小子往城门跑了,咱们还追吗!?”
士卒壮着胆子问,话音刚落差点被开了瓢,只听公冶骁艴然骂道:“追个屁!撤!”
谢含章被拽着手往前跑,她眼见身后的追兵撤了回去,谢元贞的脚步也渐渐慢下来。铜驼大街上没有人,只有不远处的地上散落着打更用的柝锣。
“四兄,我们要死了吗?”
隆隆声响越来越近,越击越响,她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她问谢元贞,脸上却没有畏惧。
话音刚落,城门洞开,兄妹俩终于停下脚步——
风啸雪舞火连天
兵慌马乱夜无眠
吃人的狼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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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