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犯箕,主大风。”
后院谢含章的闺房,谢夫人熄了灯,正搂着小女儿哄睡。谢含章被今晚这一出搅得毫无睡意,她隐约记起方才掠过四兄,看到的那片阴云密布的夜空,没来由念了句谶语。
月犯箕,占曰军将死。
“人生十年曰幼,”谢夫人心中大恸,泪水自阴影下的眼角滑入柔软的枕面,她闭上眼叹了一口气,然后轻声道:“正旦之后含章当入学堂,届时该修圣人立身行道之言,你阿翁也不愿你学这些。”
说完谢夫人的心空了大片,嘴却仍张着,想说她也不愿幼女直面这些血淋淋的噩耗。
谢含章的后脑勺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母亲呼出的热气扫过她幼嫩的脸颊,她便向温暖的怀里略蹭了蹭,在芙蕖浅香的安抚之下,此刻谢含章终于拢起些睡意:“阿母,圣人之道有四,卜筮者尚其占,阿翁为何偏恶此道?”
“阿蛮还小,”谢夫人睁开眼,拨开无尽的黑暗,视线去向久远的往昔,“只因多年前依风山上,你阿翁与郗世伯——”
咚咚咚!——
陈年旧事还未开场,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随即就响起谢元贞焦急的喊声:
“阿母含章,快起来!”
谢夫人来不及点灯穿衣,仓促间只合了件披袍快步走到门边,耐着寒气道:“季欢,又怎么了!?”
“今夜谢氏恐要大难临头,”谢元贞与母亲妹妹一门之隔,此刻也顾不得捡什么吉利的字眼,说一句咳三句:“眼下父亲三兄正在前院斡旋,阿母快些收拾随身物什,我先去后院唤大嫂侄儿!回来带你们一道从后院撤离!”
话音刚落,脚步声渐远,谢元贞已急急去往另外一个院子报信。谢含章的那丁点儿睡意被折腾殆尽,坐在床上只觉屋外混乱,脑子更乱。两人的话像隔了层云雾似的绕不清,但她又好奇四兄慌里慌张传的什么话,于是便转头向门边,问:“阿母,是四兄?”
谢夫人没再说话,半边身子都埋在门框的阴影之下。月光透过窗棂纸,朦胧的半张凝重的脸倒吓了她一跳,随即她就呆愣着看母亲在黑暗中翻箱倒柜,收拾行囊。
“闾阎庸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与此同时,后厨的柴房中,谢元照用脚依次踢开了松垮的房门与闭眼浅寐的萧权奇。
屋内骤然亮起火光。
萧权奇眯了眯眼,他原本被从头到脚绑在圆柱之上,挨了一脚却没生气,反低着喉咙吟笑几声,倒像是等候已久:“深更半夜三公子高枕难卧,还想拿小人出气不成?还是说堂堂中书谢府此刻已等不及神兵天降,想投降又下不去面子?”
谢元照摁着剑柄冷哼道:“投降,你妄想我向谁投降!?”
萧权奇一副优哉游哉:“自然是合罕翟雉。”
谢元照眸色一暗,随即捏紧了剑柄接着问:“那你又是如何与之联系,何时何地达成协议的!?”
萧权奇所在的后厨虽离前院有段距离,但多少也听得到零丁动静,闻言他唇角一勾,道:“怎么,三公子想审清了来龙去脉,然后拿萧某的项上人头去阵前祭旗?”
不料他话未说完便是玆的一声,粗壮的右臂瞬间被拉开好长的一道口子,鲜血淋漓自绛色臂袖下缓缓渗出,在阴冷的柴房中随着嘶/吟泛出层层热气。
谢元照耐性不好,转眼又比剑在萧权奇的另一边手臂上刮蹭,声音沉得要吃人:“我是在问你,你的狗主子,究竟是谁!?”
兄弟二人各自在后院分兵行事,此刻客堂所在的前院中,素雪之上的血迹还未清扫干净,带兜鍪的两名首领率一众将士,正微微向谢泓躬身行礼。
“奉旨?”谢泓负手立于阶前,他身后是数十名提刀护卫,身前是门口连着廊下乌泱泱的一片。灰白的长须于风中向后飞舞,朔风刮不走谢泓的从容:“空口无凭,公冶校尉,贾校尉,未经通传便带兵擅闯谢府,廷尉监的搜查令何在?”
两人有些磕巴,下意识一个对视,紧接着站在左侧的公冶校尉便伸手去掏胸口内侧,道:“事出紧急,不过我有护军大人的信物在手,大人若是——”
谢泓皱眉,随即打断道:“护军?哪个护军?”
“中书大人可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公冶校尉掏出只深色云纹锦囊,捏着东西音量也高了些:“这大梁上下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护军大人?自然是执掌六军的李令驰李护军!”
“这便是了,”谢泓沉吟着在阶前踱了两步,目光随即如箭矢一般朝对面刺去,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他李令驰自节制他的六军,但戍京六营乃我府尹管辖之内,你拿他的所谓信物来拿捕大梁二品官员,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公冶校尉依旧分毫不让,听罢抱拳向天,冷笑道:“圣上亲授李护军假黄钺,天下兵马皆在李护军节制之下,谢大人区区持节府尹,自然该听李护军的!”
“哦?”谢泓又作不解:“你口中信物便是黄钺?”
大梁向来以持黄钺者总统内外诸军,可斩节将,只是白旄黄钺、印绶虎符皆乃主帅所能持,纵使这两名校尉再得李令驰青眼,也断无可能拿到。
公冶校尉自知矮了一脚,只能硬着头皮道:“这,黄钺何等重要,又岂是末将所能僭越的!”
“所以你假奉圣上口谕便不是僭越?那么依你之见,这天下兵马便都该唯李令驰马首是瞻?”此言一出,两校尉登时涨红了脸,只听谢泓连珠快语:“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李令驰的信物,可你一介四品校尉却是如何得当朝一品护军的信物的?换言之,公冶骁,你何时与之勾连,又意欲何为?”
两人身后的将士开始面面相觑。
他们今夜本就是被公冶骁二人的空口密旨诓骗而来,奈着官大一级只能听命,若是谢泓能舌退二人,他们也不必担着风险击杀朝廷命官——这还是唯一自愿留下抗敌的朝廷命官。
公冶骁的手死死摁在刀柄之上,闻言剑眉深锁,已有些按捺不住:“众口悠悠,谢大人休要胡乱攀咬!”
“你无凭无据便敢擅闯当朝二品官员的私宅,却不容我有半分怀疑?”垂胡袖口一滚,谢泓便捏出个柳叶般细长的铜块儿,“公冶骁,你好大的官威啊!”
公冶骁后槽牙磨得生响,眼下彻底落了下风,只是拿人向来宜快不宜慢,他后继无援,又狠狠瞪着身边龟缩的贾校尉,愤然骂道:“贾昌,你是死人吗!”
贾昌闻言脑袋缩得更厉害,却是大气不敢吭:“都说了咱们一介武夫,论口齿如何能与当朝首揆匹敌?”
“公冶校尉不必逞凶,我大梁还未改朝换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自该以当今圣上为尊——”说着谢泓赫然亮出手中之物,声如洪钟:“御赐竹使符在此,二营将士听令!逆犯公冶骁、贾昌二人假传圣旨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按大梁律当立即捉拿拷问!违令者视为同罪!”
“谁敢!”公冶骁应声拔刀,大吼一声,谢泓也几乎踩着公冶骁的尾音奔出句:“谁敢抗命!”
两厢剑拔弩张,正僵持着,四方天外的东北角隐约升起淡淡的白烟,继而越来越浓,堵得人心里发慌。有府兵眼尖脱口而出,众人随即转移了焦点——
“快看,是狼烟!”“五部来了!?”
公冶骁顿时红了眼好似抓住救命稻草,慌忙提刀指向对面道:“谢泓,你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是承认我儿元祧为国捐躯,还是承认五部铁蹄将要践踏洛都皇城!?”此刻谢泓的脸上也终于显露出焦急的神色,额间筋脉随着声声泣血的怒吼根根分明,“此存亡绝续之际,李氏竖子却率六军鼠窜后方,孰忠孰奸尔等还要如何分辨!”
顷刻间狼烟四起,草木皆兵,院中却无人敢动刀,谁也不能占得半点上风。
然而仅仅不过片刻——
“谁!?”
前院公冶骁长剑扭转当庭一吼,众人循声目之所及,只见客堂之上,有一人身披甲胄跃然屋顶,周身浴血正亡命飞逃,其后赫然是方才一直未曾露面的谢三公子!
“莫日部合罕翟雉赤那的骨韘在此,我乃谢元祧军中督战伯长萧权奇!”萧权奇脚下飞快,手中高举灰白色的指环,闪躲之间依然不绝于口,说话分心,下一秒他便不慎翻落檐下,却是正正落在校尉公冶骁身前。只见萧权奇触地闷哼一声,紧接着又立即接上!
“谢元祧里应外合欲投诚于五部,现已被众将士奋力击杀于九原塞敌台之上,末将欲传信于李护军却被中书谢泓囚禁险些命丧于此。方才其子谢元照还以末将二亲妻儿作要挟,威吓末将为其做伪证污蔑李护军,校尉救我!!”
谢泓听罢瞳孔激缩,他苍老的手指青白,几乎要将手中铜符捏出个血红的印子。谢元照瞋目切齿紧追其后,横剑怒向攀咬之人,当胸就要刺过去,“萧狗,你含血喷人!”
寒光霹雳,公冶骁催刀一挡救下萧权奇,旋即回指向谢氏父子。
局势在顷刻间扭转,公冶骁难掩兴奋之色,慷慨激词:“杀了萧伯长你们便是坐实了通敌卖国的罪名!天网恢恢,眼下人证物证俱全,众将士听令,即刻诛杀谢府满门,以祭我大梁数十万无辜枉死的将士百姓!”
众将士在敌军压境的惊恐中却始终难以相信,随即只听谢泓又大喝一声——
“慢着!”
“公冶骁,萧权奇假借捷报前脚刚入我谢府之门你后脚便鸣鼓来攻,我且不问这其中蹊跷。”谢泓很快就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以其当朝二品不惑之身,向来笔直的身躯弯了下来,竟与公冶骁拱手行礼,道:“但眼下大敌当前,是否应先合力抗敌,我谢泓以宗亲满门作保,此战之后定当给你一个交代!”
“攘外先安内!”公冶骁却依旧半点不相饶,脸上是九转功成,越来越难以掩藏的急不可耐,
“谢泓,谢中书,你现在说合力抗敌又有谁会信?众将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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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