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闻洛都寒门有萧郎,其横刀跃马卸甲柔情,经年煞费苦心得一美娇娘,一时竟传为洛都佳话。”谢季欢一步步朝萧权奇走近,盯着他道:“今日得见,想来那寒门萧氏便是萧伯长你吧?令正自是难舍,幼子更是无辜,萧家一门本为良善,又何至于因此徒受天下万民唾弃?”
萧权奇一怔,随即又反问道:“…我既敢来,又岂会轻易示软肋于人前?”
“非也——”谢季欢当即打断他的话,“你既打定主意投敌,便是不准备南下,眼下朔北各州尚处战火之中,流民南下才是寻常。若是向北将人偷放出城,一则上下打点容易走漏风声,二则恐怕也不安全。且洛都乃皇城所在,如今屋舍空悬过半,有道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所以,他们还在洛都。”
萧权奇不由反驳道:,“兵戈扰攘,守卫松懈,四公子稚子之心,怎知我便无法趁乱将人带出城?”
谢元贞紧随其后又上前一步,语气更加笃定:“边疆将士半月前才轮值更换过,彼时战局莫测。再者入冬以来天寒地冻又尤胜往昔,试问不带粮食不带厚衣棉被,即便大人受得住,老人孩子更不比行军之人难道也经得住?三五之众大包小包地往北走,谁信呢?”
谢元贞步步为营,乍听起来言语间似有漏洞,但一句紧赶着一句,为的就是要对方于仓促间露出马脚。这招方才他们兄弟齐心刚用过,萧权奇暗忖这似乎又是陷阱,却还是忍不住往里跳:“...若是托口为军中亲人补送物资——”
应答骤然而止。
古来征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防敌对暗动手脚,战时辎重更是重中之重。何况连年战火,大梁开国之际高祖便曾下令对辎重另取一套十分严格的运输流程,又岂会任由老弱妇孺假借成行?
谢元贞与萧权奇相距不过半步,萧权奇一时语塞,便不由打量起这张年轻的脸。他们兄弟二人一左一右,两相对比之下分明是谢元照更貌似其父。只是谢元照血气方刚冲动易怒,反倒是谢元贞沉静内敛更得谢泓神韵,尤其是方才一字一句笃定的神态。
萧权奇自觉有趣,随即冷笑道:“小人瞧四公子还未及冠,怎的这般巧言令色?”
“纵使他们潜形谲迹深居简出,倾六营之力掘地三尺也难说得很!”谢元贞却不再理会他,只顺着方才的话兀自说下去:“且大军开拔日行不过百里,即便五部不等你的音讯立时发兵,疾行五十里尚且需要半日。劳师袭远非所闻,待五部大军临城,巨石金汁狼牙拍数管齐下,攻城又岂是一日之计?萧权奇,你策马入都不过两三个时辰,若家父以洛都府尹的名义立即将你的罪行公诸于世——”
“两个时辰,”谢元照摸着腰间佩剑,眼中闪过冽冽寒光,冷哼道:“不,一个时辰之内,萧氏余孽便替你这狗贼先行去探黄泉路!”
萧权奇抬眸神色一凛。
微末的变化之于谢泓无处可藏,随即他指尖一点,与两人视线交错,终于开口道:“立刻着人去寻,边境苦寒,想来萧伯长定思念家中妻儿久矣!”
父子三人一来一回至于此刻,萧权奇终于彻底变了脸色:“这便是世人口中的高门显贵!方才我竟说错了,这天下早不是慕容氏的天下了——朔北、关中、黔西、崤东、岭南,如今该是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囊中物啊!可你们累世公卿,把持朝政多年,便该视我们这些寒门庶子为蝼蚁猪狗吗!?”
谢元照听罢怒火中烧,抬腿便是更狠的一脚,“如此便是你投敌卖国,置朔北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借口么!?高门不与寒庶往来又岂是我谢氏所愿?”
“那又如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萧权奇当胸受力,破口笑得血沫横飞,“你们竭力策反,想来正如我所见,那慕容裕夹着尾巴一逃,洛都便再无兵力可言!”
屋内一时只剩下萧权奇的粗喘声。
谈来谈去都绕不开兵力二字,可眼下这两个字便如同悬在洛都头上的闸刀,它无法解救城中百姓于水火,却能清楚地预示这些无辜之人的死期。
良久,谢中书又缓缓开口:“你道我谢氏忝居高位怀银纡紫,今日我便告诉你,我谢氏一门身为大梁子民,是高门也罢是寒庶也罢,无论日后身处何种境地,都决计不做投敌卖国的勾当!洛都有无兵力暂且不论,往南也还有三州方镇军,方才我已修书调兵,五十里,多谢萧伯长肯以实情相告!”
“三州方镇军又如何,你们根本没有见识过翟雉氏真正的实力,”萧权奇仍在笑,但却已从方才的愤怒转为对于螳臂当车的难以理解,他瞪大双眼,额间的青筋在怒吼中愈加突兀,布满血丝的眸中似乎倒映出半月来九原塞上刻骨铭心的血腥战况,“他们与二十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否则大梁岂会接连折损精兵悍将!?三州,便是十三州也不过蚍蜉撼树,可笑,真是可笑!”
萧权奇说得对,在场之中唯有束手跪于案前的萧伯长才是大梁与五部血战的亲历者。
谢元照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几番欲言又止:“……他莫不是疯了?”
“三兄,你我心知肚明,他未必是夸大,”一夜心神激荡,大病初愈的谢元贞脸色更加惨白,此刻他捏着拳头,勉强站直了身,“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我们万万不可轻敌。早年间塞外五部逐水草而居,边境的冲突多因粮食物资而起。后来皇室内斗,结党营私引狼入室是不假,可事关领地归属,物资分配,五部间也必然存在利益冲突。”
他绞尽脑汁,谢元照认同却也不认同:“可时间如此紧迫,又如何令五部自内分而化之?”
“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不过虽说他们全民皆善骑射,大漠广阔更是战马的优势所在。可兵无常势,我们便是行下下之策,洛都以南便是万斛天关,若保存实力据险以守,静待来日也未尝不可以东山再起。”谢元贞来回踱着步,手越攥越紧,紧接着又转身回望萧权奇,“只要我们能提前带百姓撤离!”
萧权奇便兀自闭上眼缄默不语。
“「烈士不妄死,所死在忠贞。」①萧伯长,我听闻你曾以一首从军行打动令正芳心,”谢元贞弯下腰,开口只觉喉间艰涩,血气翻涌:“大兄在家时便常说,行军之人向来以忠信为立身之本。你且扪心自问,今日即便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就当真是你内心所愿么?”
萧权奇猛然睁开眼看着他。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一字一顿,反倒越来越坚定:“大梁上品无寒门,说我萧权奇投敌卖国便卖了,我至死无悔!”
“四弟,如此顽固不化的宵小,与他为谋实在是多费口舌!来人——”萧权奇既打定主意不再透露,再审下去也是徒劳,谢元照便命人将其暂时收押看管,接着扶谢元贞去蒲团边,这才发觉他早已脱力,“你本元未固,快坐下喝口热茶!”
谢元贞自幼孱弱,入冬的一场风寒险之又险,断断续续养了月余才有起色。病去如抽丝,纵于寻常健硕的少年而言也是大损元气。
若非如此,眼下谢元贞该已带着幺妹,在南下去往铎州的路上了。
中书谢府虽不耻投敌卖国,但亦非抢首南墙之辈,自然明白万事当兼备两全的道理。
父子各怀心事,书房内一时只有杯盏交错的声音。谢元照半跪在地,替四弟端来茶盏仍不放心,又帮他捧稳了盏托,忽而若有所思道:“早知如此,即便当初病重,也该让你与含章同二兄先行一步南下。”
这话倒提点了谢泓,他顿时朝二人摆手道:“叔佑、季欢,时候不早,你们即刻回屋收拾行囊,随后启程南下去与仲闿会和!”
兵败如山倒,五部不日即军临城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谢元照想也不想:“阿翁阿母尚在洛都,就此南下我们如何心安!?真要走也如同之前商定那般,四弟五妹先走!”
谢元贞见这一个两个的都要自己先走,手中的热茶霎时如有千斤重。他放下茶盏,挪动身姿恭恭敬敬跪向谢泓,道:“天意要我留在谢府与二亲共存亡,父亲和三兄就莫要再赶我走了。”他想起方才在案台右侧见着的那封信,不由含笑,“且钟师兄说已为我延请名医,我得在这儿等他。”
“这是做什么!”
谢泓直身向前一探,他要谢元贞好好坐着,谢元照却反跟着双膝跪地,“好,是我谢家儿郎,三兄陪你一道等他!”,他一拍四弟臂膀,遂与之并肩,道:父亲放心,无论您作何决定,我和四弟定会竭尽全力!只是为今之计,下一步又当如何?”
为今之计,为今之计!
“……新帝祭天,带走了原来驻守在京郊的十万牙门军,加上李护军所掌的六军,我们足足少了二十万兵力。且半日已过,京师百姓虽流亡大半,撤离所剩之数亦非一时三刻所能行。”谢泓疲态尽显,原本挺直的脊背已垮下来,闻言低眉沉吟道:“为父回天乏术,现下唯剩京师戍卫的六营可勉强抵挡一阵,待后方援军赶到再做筹谋。”
谢元照难掩惊愕:“可六营平日职责仅限京师巡防,且不过区区两万之数,那岂非——”
以卵击石。
半晌,谢元照又道:“有一点那萧狗所言非虚,慕容氏昏聩无能,我们又何必——”
“住口!”
谢元照应声禁言,却仍执拗地与谢泓对视——他何错之有!
朝堂之上向来以谢氏与李氏为分庭抗礼,但世家大族之间虽是盘根错节,一日平衡也难保永世安稳。自前太尉庾阆被杀,诸皇子应诏而起,谢氏也曾逐步独揽朝堂事,彼时说他谢氏无逐鹿之心,天下又有谁人能信?可谢泓偏生执意拗行,一次次错失先机,这才容李氏后起之秀得以坐大。
谢元照曾以此追问大兄二兄,二兄听罢则击缺唾壶,声言乱世当做枭雄,倒是大兄始终沉默着不答——
谢泓不惑之年,两鬓斑白之际骤然丧子已是大悲,此刻他也不忍太过苛责三子,于是又放低了声音:“世人皆道这二十年来是皇族内斗,可你将慕容氏换作谢氏抑或李氏便是门户之争。这天下要乱,又岂是你想夺便能夺的?”
父子三人谁也不走,也不愿相让,谈话便又陷入僵局。屋内灯烛明灭,炭火将熄,霜寒正一寸一寸沁入骨髓。
过了不知多久,宅外的街上隐约传来清亮的更声,柝击一慢两快,继而是一句悠长的“平安无事”。
谢元贞轻声重复着更夫的话,没来由地喃喃自语:“也不知二兄现下行至何处?”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又有人来报:“禀老爷,翊军、长水二营将士在外求见!”
谢元照已起了身,道:“这么快?”
谢元贞也生疑,扶着桌案问谢泓:“方才父亲传信三州,可有令六营布防工事?”
房门紧闭,谢泓老谋的双眸力透窗棂,不知在看什么,片刻之后才沉默着点头。
长剑在鞘,此刻已露出半寸银光,风声鹤唳,谢元照脱口而出:“那此刻二营的人来做什么?”
只是不等他们反应,书房之外已有人破门而入,高声喊道:
“末将翊军、长水二营校尉,今夜特奉圣上口谕,前来捉拿窝藏于谢府之内的投敌反贼!”
①《韦道安》唐·柳宗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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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