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重修也快,如今仙力已有过去半成,此地山明聚灵,假以三五日便能如初。”
曲尧好一会才说了后半句话,三人闻言内心舒气。
“倒也无需你动用太多,劳心劳神总归伤身,我们智取为上,只是再如何,也免不了无辜百姓的牺牲,眼下尽力而为。”
“据我看凡史记载,人间乱战总有一二方算是胜者,衡量得失向来少会算上百姓死伤,只看疆域与兵马……迟早分输赢,若让一方提早制胜,亦提早得太平。虽然早晚又将重演战事,可如今先来一日安定,百姓即少受一日苦楚。”
“曲尧的见解果真迥然不群,我越发欢喜你来了。想来我们推波助澜使其得胜的一方势力由凡人领率较好,毕竟是需其众人齐心,只是择哪一方你可有意向?”
“今已负盛名的都不妥,再等等,终归会有宜担大任之群,人间高深者颇多,许是仍在蓄力。”
“嗯,世间有识之士——我来此相熟的就有春华氏之类不露锋芒的氏族,与其你我几仙干扰凡事,是不如暗里帮其民。”
……
曲尧与厉已你一言我一应,另外两位至多偶尔插一嘴,互通消息。
厉已心中大致有数,敲定道:“北定王多疑,最不好对付,我在此尽力拖延。灵镜尊约摸傍晚醒来,会带曲尧你去我精心挑选的静修之地。”
阅说都预备走了,听她这话,便回身仰靠门板,抱胸站立,一副看破万事的样子:“噢,怪不得灵镜尊总是沉睡,原来仙力也都用来帮你了。”
商议完了计划,厉已正怡然,不答反而说道:“其余两位就在这,听候差遣罢。”
……
“好些年了,陵阳元仙被派来平定天下战乱,一去竟就没了音讯。”厉已在高楼处与曲尧并肩走着,忽然提起这件一直没能讲述的往事,“我与他甚至相识没几年,救命之恩都无法回报。”
底下细细密密的黑点都是将士,曲尧的声音在齐齐的“吼哈”中格外清晰:“你起初像是认定此事与阅说有关,如今怎又不计较她了?”
厉已目光坚定,微微蹙起眉,同曲尧对视道:“如今……如今我倒觉得和——崇耀更有关系。陵阳为仙秉正无私,有时不懂变通,是常人所说的不识时务,崇耀派他下界做我观望多年现在才敢插手的事,又死活不肯允我下凡助他,我才罢官作闲神来世间游荡,可惜已经迟得不能再迟。”
“你疑崇耀?我貌似与他见过四回,只说过几句话,不好判断其品性。”曲尧眼中闪烁一丝迷茫。
“你难道未曾察觉吗?你有如今境地,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她看出曲尧并非肯定,深吸一口气又道,“当然,阅说也不是能全然撇干净,她凡人成仙数年安然无恙,崇耀身为天帝怎可能不知?”
“可缘由呢……崇耀从中得几分好处?让陵阳一人下凡担重任……”曲尧话到一半中止,目光一凛,俨然起了思虑。
厉已接道:“你亦是未做任何有大违天规之事,始末如此相似,我才越发注意你。你甚至是以凡身办事,要知道淌渡河是极少有好归终的。”
两旁是矮石墙,头顶便是广阔天空,曲尧手指动了动,释出无形屏障,让外界彻底隔绝声音:“我被贬前因,想你也知道,竹胜荣升右辅君是何缘由,我心中有数,等了结仙务,会回天界与其清算。只是元仙出事,你未必能长久安全,少在天界露面。”
厉已目光幽幽,长吁道:“嗯,我晓得,所以当时干脆罢官。大事当前,曾经的事等都等了,不差再等等了,如今你我互助互利,离战终愈加快了。曲尧,万分庆幸你我不是敌对。”
曲尧闻言,报之一笑:“我亦庆幸。”
“我曾以为凡间尽是阅说那样油嘴滑舌的刁蛮之人,切身历经才知,寻常凡人是活得最有难处的。如今我觉得义兄办不到的,我都能办到,终于寻到比在天庭纪录史册更深远的事,也逐渐不太在意与阅说等人的纠葛。”
一番话出,厉已舒坦多了,在蓝天白云下对过往友人释怀,竟平添几分安心,瞥见曲尧边颔首边朝前看,不由随她视线望去。
是普通小兵在城墙上巡逻,望见神使在此,又抱拳默默退下。行为和先前遇到的几位小兵一样,也许是她的神色稍稍有丝不寻常,就被曲尧察觉出了。
厉已微笑,先行几步,从小兵方才站位旁的石缝里抽出一张削薄的纸,指尖弹了两下,逐渐显出字样,平递过去。
“发战别应,丑时夜火,备水保粮。”曲尧念道,“说来,我还要问你,春华堂主与北宗人认识?”
“那堂主一亲眷在镇妖宗,北宗也将参和战事了……”厉已交代一通,按纸在石墙拖磨,字迹和纸都碎成粉屑,“怎样?不错吧。”
“不错,那小兵身手不凡,几日前我还瞧她在数里外的酒楼打散工,你就让人大材小用?”
“咳咳……大战在即,自然都调度来了,我将能用的都收为己用了,因而各方缺谋臣猛将,只好暂且轻信我这神棍了。”
“叛变一回,怎知第二回不是叛你?你又不伤人命,其间废了不少口舌与仙力罢,千万小心。”
在沙尘疆场后方,厉已的神使袍子难免会被吹成灰白,彼时在高墙游走,低头一看,已染上天光澄澈的金辉,锦袍猎猎作响。
听曲尧言语时,不觉侧目,雾般的绸纱晃过,见曲尧衫摆大片金纹绣才恍悟,没料到这灿金出自身旁人的映照。再稍提视线,对上一双明眸,正不明就里望着迟迟不回话的她。
厉已心下一紧,又迅速摆正神色。
“那是那是……小心,我自然会千万小……”
“你小心没用,除非他们不起歹心。”
“那叫我千万小心做甚?”
“……顺嘴一说罢了,终究不可能滴血不沾,你若不愿,唤我处决,凡事万无一失最好。”
“除非自己称王作帝,谁能确定己将拜将封侯,谁又愿提着脑袋做事。忠义之人甚多,好在我们所行更是正道,常人都是想求安稳,”厉已郑重百倍道,“所以曲尧,我万分感激你肯置身其中。”
为曲尧静修几日,厉已用了神使的名头,寻了块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打坐良久,等仙力灵蕴逐渐盘升,自感愈加强盛了。终究是凡身力不从心,稍有些困倦了,曲尧睁开双目,前去推开窗扉。云霞红草木绿,眼见鸟雀于夕阳光辉中群飞,心境亦是如近傍晚的山间那般安宁。
深林的芳香里夹杂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犹近犹远,比风更无所定,但绝不会是错觉。
曲尧心情很好,唤了一声:“巫从。”
妖王不再着一身黑煞煞的常服,此来特意又换上凡人公子样式的衣裳,打扮华丽得像是世家贵门。
来时,巫从想了诸多理由,却不想一近身就被发现,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口,木愣在原地,听曲尧说道:“你来也正好,我托你一事,镇妖宗山野崖底里有具……散碎的人尸,仔细别被谁拖进妖林海里作鬼。”
他攥弄袖口的手转向撩拨发梢,暗中掐掌心醒神,先应了天人的话:“你吩咐,我定当办周全。”而后露笑道,“还以为天人又不告而别,回了天上呢,可察觉仙气在北方,又听小鬼说这里闹战乱,我心系天人安危,便斗胆来了。”
“心系?”曲尧眼眸流转,不藏笑意,“你一个妖鬼,担心我的安危做什么?”
“天人至圣至明,在下是真心仰慕!”巫从神情急切,话就脱口而出。
曲尧瞄了眼他那笃挚的模样:“不信。”
“就因在下……为凡间鬼类,所以将真心宣之于口也不被相信吗……”
曲尧眉梢微挑,一笑而过,已然半合窗扉:“真心是几分真?长心了吗,就言真心。”
隔一道墙的巫从神色慌乱,抬手半拦不拦,见并未完全关合,才轻轻虚搭上木沿,一咽再咽想说的话,分辩道:“虽无心,但真情是真,仰慕之情亦是真,愿为你当牛做马!”
她以无声回对。
从见到天人到现在,短短一会里忧喜百转,仍不愿抽手让她合窗,巫从双目含情,抬起头,做出最后努力:“天人独身在此,难道不缺个仆从吗?”
曲尧转身坐上太师椅,支颐侧目,望窗外正郁悒伤神的妖王,道:“还扶着窗子作甚?日落降寒,关上,进屋说话。”
营帐内,一盘残局,两人对坐。
一人闲敲棋子,拨了拨冠带,想起要事,竟有一丝无奈,笑道:“一日不过一晃眼,过去觉得没什么,等曲尧倒是等得心焦。”
近日与厉已融洽许多,阅说不再沉默围观,说道:“心焦是操劳久了吧,你几日闭门不出给那北定王做法,是该累了,不去休息还拉别的累人儿来下棋。”
厉已瞧了眼对面举棋不落的玉渊,回道:“你若觉得无聊,可去帮衬曲尧,或者讲讲她最近如何了。”
阅说想了会儿战报,掰指头算了下日子:“才五日,曲尧行动迅速,不仅恢复好了,还成功出手,世间已经流传起她两次现身的事迹了。”
厉已下最后一子,露出微笑:“真是,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么……说说罢,她寻到了什么好人。”
“我输了,清尊棋艺精湛,在下自愧不如。”玉渊欣然,终于了却这盘长局,“多地百姓起义,消息无故传千里,揭竿而起之众如雨后春笋。一时间风起云涌,官兵都节节败退,义军一路称‘天助我也’,因曲尧为其指向,是真有神助。”
厉已挥袖收局:“官逼民反,最不容易了,曲尧在凡数月就如此深谙世事。”
一打密报被阅说翻来覆去看:“不赖不赖,曲尧化身救世,据说人们看不清其面容,就见飘飘白衣从天而降,那叫一个道骨仙风啊,指引义军攻无不克!被一传十、十传百说得神乎其神了。”
好比自己设计了场平仗般惬怀,厉已往貂绒座一仰,舒心叹道:“只有曲尧能做到。”
白衣仙人陡然降世,为困恼处境的人们指引前路。无援之际常常是天人现,风雨来应,千百义军逐渐聚出万名。
乱战时期,众说纷纭,一讯百般转述后,曲尧已被誉为神中之神,而义军更是神挡杀神得厉害。几日里,玉渊不免担忧:“清尊,此地不宜久留,曲尧来信催促我们与她汇合了。”
厉已连日奔波几方,演好最后的角色,也渐游刃有余。
闲暇的片刻就如眼下擦刀磨剑,颔首表示同意:“那北定王反应过来,我也好隐退了。”
华室之中。
厉已独自一人,叠好神使冠束与长袍,细数几日来所做:“天龙异象、神石奇像、战胜时天景呈祥……如此造势,倒不全为制衡。”
君臣一场,我已仁至义尽。
新兴势力有着真神相助,在北定王兴师问罪之前,厉已早与玉渊阅说二人一同离开。
几人先来至的算是“敌方”的境界,玉渊在风中感慨:“义军向北,竟一下就对上了刚参战的北宗。”
阅说是看热闹般兴奋:“百姓都看出曲尧是神仙,觉得天神相助,一切都是天意,还给军名加了一字,现在叫‘天义军’了。哎,原来都是拿镰刀钉耙的,要不是曲尧,要想赢真是悬了。”
玉渊笑道:“别胡说,胜官兵几场,早有了好使的兵器。”
大敌当前,厉已从阅说那略有了解镇妖宗术法后,仍有心情言笑:“这宗术有点意思,但不过尔尔,倘若他们能以一敌百,曲尧便是以一敌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