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厉已嘴里的煞星阅说,正兴冲冲说要为曲尧出谋划策。在榻上打坐冥想,深思熟虑过后,睁开了眼。
她双目放光,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个东宗宗主最古怪,上回同来时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别人见她真面目似的,斗篷底下……莫不是个千山老妖吧!”
曲尧眨动眼皮,面无表情:“怎会,宗主年事已高,经不得风罢了,你别空口诬人。”
“话本里都是这样的,最不起眼的人偏偏是大魔头,而真相也通常就在不起眼的近旁之处,曲尧你要小心她,可不要她就是那最坏的人!”
夜深人静,炤明庙里就几盏暖黄的烛火,随着阅说认真向前一扑,微光摇曳明灭。
曲尧觉得好笑,过了一会,才道:“你知道她是谁吧?”
“嗯?什么谁是谁?”
曲尧静静看着她,直到阅说无法坚持盯着一双金色的眼睛,率先移目。阅说皱眉,手里快将衣衫绞破了,神似发呆,嘴巴空张了张,正想全盘托出,就听曲尧道:“你知道那几位都是厉已吧?”
曲尧目光早放向窗外,阅说忽然觉得自己有愧的又多了一人,抿了抿嘴唇:“我知道,我知道……”
恰好第三仙探身进屋:“曲尧你已来了啊,我方才忙着帮僧人劈柴,错过时候迎你了,毕竟在人家庙里借住,总要做些什么。”
阅说哼哼道:“人家都没觉得你长得像玉渊文尊?还敢让你做粗活……差点忘了,庙里的像和神尊本人无关,不过劈柴这种事你大可背着人用仙术,何必亲手费那个力。”
玉渊很无所谓,坦然道:“从前又不是没做过,劈柴而已,此时境况里做那些,倒是清闲自在。不提小事了,怎么样?和曲尧说了吗?”
阅说笑倒在床沿:“哦,我现在说,这里有太多厉已了,什么义策士、东郊道人、西城神使……全是她扮的,她都没觉得分身乏力吗,从前怎么没发现她那么能装。”
曲尧掠过此话,转面向玉渊,问道:“这几日探查,可清楚几方参战势力之间的关系?或者明面有谁,暗里又有谁,譬如北宗与春华堂。”
阅说摸摸鼻子,摆出一张笑脸凑过去抢答道:“知道知道,你说的人也有,今夜太晚了,大家都早点睡,今日不说明日说。”
曲尧知她性子,事到临头就爱推三阻四,于是点头便推门出去,去了隔壁屋里。
阅说的笑脸僵在那,慢慢收回来,同玉渊低语:“我们虽与厉已不和,但预计是要与她碰面的,万万不能让曲尧难做。”
玉渊目光温和:“我知道,你有此心是甚好。”
东宗夜晚一如往常宁静,接二连三的事让蔡潘不得不谨慎起来,背地里的小动作越发细致,宗主也不再被关押。
宗主殿中熄火,只是人还未睡。
弄清了,殷小礼习练的区域不该只有那么少的人,那些仍旧胡乱吃人的鬼也与蔡潘有关,仅放几个徒士往那,就是为了装作一次寻常的遇鬼除鬼,只是有了意外。
也是自己纵容导致……
她沉下心。
还得等。
从阁窗往外看一片漆黑群星,殷宗主眯起眼睛,掐指微算:“北方重光,乃祥兆。”
“东宗暂时一切安好,”宗主据窗眺望,自言自语道,“恳切感恩天人。”
“在想什么呢?”
阅说为正在沉思的白衣仙人呈上数碟可口的早点,讨好一笑。曲尧神色却是阅说没料到的温和,话语更是令人一惊。
“想着如何平乱。”
阅说结巴道:“可……文书上没让你要救这里的人的。”
曲尧一展玉渊画的舆图,端详起来:“是没有,可我若当下就要重振北宗,那便是必行,你不也想我去做吗?”
阅说面不掩喜:“嗯嗯!我的确是很想,你记得出行人前时换副面容,不是神仙也是有王相的,别人会忌惮的。”
阅说双目放光,在曲尧眼里找不出点看向自己的光,陡然一愣,清清嗓子,有点扭捏也放开了,准备大讲旧事,情绪越发高涨:“你定好奇我为何想你救那些百姓,其实是因我曾经也是人,而那时候……”
“慢着,”曲尧一掌伸出,竖掌向外,止了她话头,“本仙今日有些乏了,下回再说罢,午后你与玉渊随我同去西城。”
随后曲尧飘飘然起身,预备去庙后山里逛逛。留下一个好不容易张开口,咽不回去腹稿只好抓耳挠腮的阅说元君原地跳脚:“啊啊啊,我知道错了,曲尧你别只让我说个开头两句呀!”
帐内相当静,竟然连风声都刮不来。
座上之人是北定王,八岁上阵杀敌,久经沙场、能征惯战,一十八战功赫赫,加官进爵被打发了去北边的北边镇守一方。
这位骁勇善战的异姓王,眼见各方造反,蓄藏已久的野心亦重燃起,厉已是这般想的。
而事实也是如此。
那人揉揉眉心,上头的半尺疤经眉头穿进鬓角,对此战不是没有疑忌,好一会才开口:“天有不测风云,东边连日大雾,我军无法行战,神使有何见解?上天可有什么要传达给本王?”
厉已向前半步,拱手道:“在下幸得大王信赖,如今我东军虽在修养,但放出消息将夜袭,太傅不得不时刻防备,等三日大雾过后,我军以逸击劳,一战必胜!”
“都是上天之意?”
“是,此皆是在下受天意传达。”
北定王摩挲一柄匕首,身上煞气四溢,叹了口气:“你自荐那日就使我军取胜,不久又助本王除掉不忠的成王,往后本王便信你!重用你!步步依你所言,可之后便不曾取胜,至多是平仗,甚至割出两城,莫非全是天命?”
厉已双指捏符,从上晃到鼻额:“可叹可叹,大王只需顺天顺人心也。”
这北定王向来不信鬼神,只信刀枪,神使的出现让其对神棍略有改观,但观近日,也逐渐失望了:“你的确有些手段,可惜我的耐心并不多,”北定王起身,大氅拖在座上,“你也算帮我军除了一大患,本王不介意再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说个准话。”
神使的角色,她厉已当得称职,嘴里不断念叨着:“善哉善哉,您吉人天相,一切只是时候未到。”
“本王等得了,众军心耗不起,爱卿是神的使者,聪慧过人,可有解法?”北定王的视线如鹰隼盯着猎物,手中刀锋更是按捺不住得翻闪过寒光。
“殿下,我们还有一营向南。”厉已再度拱手,步伐平稳向前一步。
外头忽然变得吵闹,有一人奔跑而来。
“报告大王!告捷!”一小兵冲开帐布,扑跪下,“南方前线已破千军,大获全胜了!”
在宽敞的神使寝堂里,厉已悠闲地仰靠禅椅,拿着砍刀削了一个又一个苹果。
“仙上几时才愿出来?”
空中无声,带有光亮一道白影轻旋,仙法像是簌簌落下的金粉。
曲尧难得有些磨蹭。
早想现身了,一是那北定王起杀意,二是听那北定王知晓战报后说:“得卿如此,本王又复何求呢?哈哈哈!”虽是厉已神机妙算,轻松化解了两方最后一点疑虑,但怎么使人心有不快呢。
厉已看出了曲尧眉宇间的担忧,一时感到稀奇,笑道:“怎么了?”
“西城神使胜了,义策士也胜了,靠重重迷雾作幻象,迟早有凡人察觉出不对。”
“找你借仙力就是为此,人手不够只得行险侥幸了,不过你来,我就好办多了。”
厉已扮相整肃,衣冠楚楚,着装料质比街边举幡算命的要金贵得多,哪怕不使法子混进军营,只在街上走也会有人信奉这位是神使。她说着说着笑眯了眼睛,一瞬间很像狐狸,曲尧默默移开双目。
“上回我在天界立功,正好有两位仙者愿意相助,今日也随我来了,你要见见吗?”
厉已翻茶盖的手顿住,抬手想制止:“慢着,我大概知道是谁。”
曲尧眼中有笑意:“那我就不介绍了。”
门外飞快闪进两人,玉渊、阅说与厉已面面相觑。
久不相见的三人,都以为是老死不相往来了,竟也有共处一室的今天,一时间,只有最远站着的阅说很没仪节地挥挥手。
厉已将茶杯放出重响,嗟道:“我这住处是大,让你收拾收拾来,你倒真拖家带口来了。”
曲尧笑而不语,退旁半步。
玉渊拱手施礼:“清尊高风亮节、为民济世,尔等自愿自觉作副手鼎力相助,既是共事,必得齐心,兵戈扰攘当前,便不提旧怨了,先前诸事还望清尊海涵。”
厉已扫去几眼,最终停在阅说身上:“曲尧都同意了,那你们……来就来罢,但丑话说在前头,我这里不是扶老携幼的说书楼,吃白饭的不要。”
其意所指的人也不恼,拉扯三人都坐下来,敲着桌子道:“好!那盟友厉已先说说是如何行事的吧,兵法门道我们没经实战的也不懂,详细说说不当正道军师,反倒装神弄鬼、假传天意是什么个道理,也好让人学学。”
厉已短暂沉吟,莞尔而笑道:“多方相争,各领首无非是为金银、为疆域的一己私欲。我若认真当军师,还是被当刀使唤。入梦装神弄鬼,吓唬一通,或是使些障眼法才有效果,毕竟也算神仙本行。”
“你既有胆做到这份上,何不干脆广施仙力,让所有人知天意是不可造反,然后就太平了。”
“你说这话的时候是怎么能不笑的?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可苦了我个做小工的。”
“小工!”阅说好像就等着她自谦,立刻夸张叫道,绕着华柱转两圈,指着彩珠宝玉咂嘴摇头,“不知你顶着神使噱头的,还以为你当富甲一方的豪绅了!嗯……也可能是大贪官。”
在这场拌嘴发展得更大前,玉渊插话装公正:“阅说言之理少,干涉凡间动荡,又扰人机缘,难说天庭知晓后是否会降惩处。”
厉已简单说道:“天庭监察越发松懈了,且也不是做坏事。”
玉渊颔首:“那便好,再者……若非曲尧,想来无仙有那般仙力可能做到。”
曲尧受三面视线,惋惜叹道:“忘记告知诸位了,我的仙力在天界已用尽了,尚且未恢复好。”
虽与阅说无大关联,但她还是心虚低头,从桌上捞来一个削了皮的苹果:“吃点补补。”
还没送手过去,就被厉已打掉,连盘子里的几颗一起,扔出窗外:“冻坏的果子,给军马吃的。”
削好的苹果在窗外划出数道弧线,“砰!砰……”落在马厩里。
本在刨土的马蹄往食栏踏去,轻轻发出嘶叫,一甩鬃尾,开始享用这忽如其来的加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