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路上,曲尧还在思量。
她在事理上少有困惑,今朝却是万般彷徨,自问道:是否应尽全力?
瞬息,临北宗之上。
虽是昏夜里,但一览了然宗中布局与人身所处,曲尧的目光移至宗府偏门外,那儿有些小动静。
只见有辆素轿从山道悄然上来,一早贴墙等候的身影向其施礼,仆从识势停轿。轿中伸出一手,玉扳指锃亮,招人前来,身着宗服的人立刻凑近。
曲尧心道这人行踪不定,原是来这了。
那宗人低首,无所不言:“有两位长老在外长久,如今我颇受宗主重用,并许我四长老之位。”
轿中的人颔首,在荒郊野岭的夜晚里倍感闲适,话语声略慢:“不错,小庆,就知你能担此大任,东郊道人那我已经商应好了,届时发信,你便可领众相去,与其汇合。”
……
虽早知道有除妖士里应外合,但不想如此巧,一来就撞见了,曲尧稍微听两句,今夜要事不在于此,便飞身进宗。
“什么人!”
那被称为小庆的除妖士觉察一丝异常,仆从迅速起轿下山。
除妖士忙运轻功飞上房顶,身手敏捷如风。房脊上一道急影四处跳跃,黑夜下只有寒风,张望不到任何踪迹,只好轻步细察各个院落。
二回来此,自然熟门熟路,曲尧在她身前飞,她也瞧不见,再敏锐也无用了。心想此人里勾外联,还敢义正言辞追赶自己,于是遥遥施出仙力,点化干净了她的记忆。
偌大北宗只有一座旧殿,居正偏后,却是最有祥瑞正气的一处,让曲尧一眼就注意到了。
是殷的故居,曲尧进去转了一圈后这样推测。旧了却不翻修,大约无人敢动先辈寝殿,可细看砚台之类就说不过去了,嵌口空空如也,镶的珠玉被凿了去……
桌木纸书皆是百年之前的,架上留下些许撰写宗书的初稿,字迹潦草,曲尧就没再看,抽出来一定化为碎屑。
装潢韵味和东宗相像。床幔虽覆了一层灰,但不难看出原先是一派暗沉华色;竹帘叶片残缺,缀的彩石更不消说,只剩褐枯竹三两片,风吹来噼啪作响,怪不得是一宗发扬出去的……
“怪不得……”曲尧明了大半,抖抖毫不沾染灰尘的双袖,飘然去往下一地。
河岸以南,是一藩王部下众将士驻营,刚打完一场平仗,染血旌旗高扬苍穹。
来人逼近,帐中之人未闻通报,缓缓睁眼:“谁?”
白骨刀锋错开来人,箭般钉穿帐布。
帐中刀剑甚多,矛枪上斑驳着血淋淋的碎肉,弥漫几缕浓重的血腥味,一隅红布置数颗久成干瘪的头颅,不显目却足够令外人心惊肉跳。
正中座上的人眉目锐利,瞳色胜墨,双唇削薄无笑意,不出所料是一副桀骜的陌生面孔。听闻这是将军新招揽的贤才,足智多谋,杀伐果断,甚得军心。
二人相视的瞬间,很漫长。除了白骨刀刺透帐布的那一声响,只有安静,高座之人以为这位不速之客要盯着自己很久,可也就短短一眼。
曲尧语调像念经般无起伏:“见过义策士、西城神使、东郊道人……”
座上那人瞬间不顾礼节,起身出声打断她:“免礼,你快坐下吧,在此我只是义策士。”
“那便是见过清尊了,”曲尧不落客座,朝她走两步,平视一圈帐内,“你要我来做什么?”
神看神,看得通透,易容法下是一张旧相识的面孔。她也未再遮掩,仙法淡去,复归俊逸姿容。果不其然,是厉已。
策士装束的厉已蹙眉,双目微睁,面露诧异:“什么做什么,不是你不请自来吗?”
“你早知我要来,之前不明说你在凡间忙何事,原来是不必说,等我现在来了,自然也就知晓了。我所受的仙务具体要如何,你还真是清楚。” 曲尧懒得看她,侧身观摩起一柄柄见血利剑。
“我曾是御史官,文记文培的上级,想不知道也难,”厉已微微弯起眼睛,笑得精明,“帮我也不过你顺手的事。”
“如此是为救你命的那位元仙?”
“就不能也为民?是把我想得有多势利不堪,俗话乃是论迹不论心……”
曲尧取下方才擦身而过的白骨刀,放回厉已座侧,又一甩顺手撕来的帐布,落盖于不知是谁的项上人头。帐中种种,皆是义策士伪饰所需,孤身在此瞒天过海,并不容易。
曲尧郑重看向她道:“论迹你很好,论心你也很好。”
厉已倒是没曾想她这般回答,话语一噎,转过脸,慢条斯理说着:“陵阳元仙生死不定,最后一次行迹在此,定有缘由。”白骨刀柄端在军图上划过一大圈,几乎包纳北方。
“没问过算天星君?”
“呵,算天星老得神志不清了,还不如土地灵,可万灵生生死死,活着时恩怨情仇激烈,最终肉身还要化成白骨作障,土地承受记忆太多,寻不出来。又天大地大,根本无法弄清元仙究竟身在何处。”
曲尧不知该说什么,凡间无他仙息,甚至多年没信,恐怕凶多吉少。
“有人来了,和我不大对付的,你先避一避。”厉已整理衣冠,踱步向前,曲尧闻言隐去身形。
一军甲未卸的男子怒形于色,左右手各拎一蓬头垢面的布衣百姓,径直走来。
“副统领有何事?”
“哼!”被叫作副统领的男子从鼻腔深处发气,甩臂将两个百姓扔在地上。
这副统领暴虐无道声名在外,使得两位中年人都颤颤巍巍贴地趴着,不敢乱动,生怕再触怒了他。
“这二位是?”
“你还有脸问本统领?你们两个,把刚刚在街上说的话重复一遍!”
一人壮胆抬头,登时面上露喜,如获救星,双手合十,连连叩首道:“是义策士啊,求求两位大人宽恕草民吧,小的们说的可全是好话啊!”
另一人跪行两步,附和道:“是啊,都说您义谋双全,自您来了这,停了败仗不说,昨日与北定王议和,又得一城,一没伤兵,二没抢夺……”
副统领狠狠给地上的人两脚,二人痛不敢吱声,歪倒在地上。烧杀抢夺,是副统领攻破城池之后最爱干的事,因此也恶名远扬,自当听了不悦,拍案吼叫:“齐总督招你,是让你平定战乱的吗?”
厉已不形于色:“统领不必动怒,此前数次败战以至多耗兵粮,且兵家胜败不由个人,暂时讲和便于知敌,是同总督商议之后所行,您在前线作战,想必不知其内里。”
此话三分真意,副统领虽向来不认可这个半道冒出来的策士,可是以他的头脑,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思索片刻,反倒觉得确有三分道理:“照你所说,这就是什么拳之艺伎……”
厉已低声咳嗽:“统领可是要说权宜之计?”
“对,就是这话,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任由刁民在大街上胡言乱语。来人!将这两人拖下去斩首示众,以示军威!”
听厉已好言好语之后,副统领怒火无处发泄,可今天兴师问罪来了最后总得有个说法,于是盯上两个可怜人。
不等二人喊救命,厉已严词劝道:“不可,这两位尚有大用,统领今日上街拿人一事想必已流传开了,好生招待一番,派人护送回去,只称是观军便好。”她像是一心为主的好策士,循循善诱,“总督需要民心,此番也能给您博得美名,再者来时您也知晓,外无侍卫,适才被我遣去做事了。”
副统领先是听得连连点头,决定首肯这个提议,但正是后半句,让他忽然灵光一闪,开智了般,分析得条条有理:“因你不会武,总督派了最多护卫给你……”脸上横肉一抖,目光犀利,“军内密文接连泄露,你派人出去究竟是做什么!总督要找的内贼,会不会是你呢?!”
说完瞪着眼睛,双手急速伸出,就要揪上厉已的衣领来耍威风。
可还没捞到,颈间一凉一热,失去了知觉。还是一副发怒的模样,肥硕的躯体就横倒在血泉之中。
连带地面震三震。
厉已见到身前副统领的躯体倒下,同时出现的是一层溅上红血的浮金仙障,还有曲尧那张神情淡漠的脸。
“该杀就杀了,他忌你才智,早晚会出事。”
曲尧抹去锋上血,放回矛枪,扬袖收了仙障。在两位平民惊叫前,点去其记忆,并一挥手送人回大街,至于这副统领……
“他暂且不至于……”要曲尧你亲自动手。
曲尧瞥一眼,止住了厉已的话,平淡说道:“你知他恶所以引导,可他忮心过重,此蠢恶之人不留近旁为好,你都在此做策士了,不想想立威震下?”
“我总想着不伤人命,循序渐进。”厉已不是不赞同她举动,但叹一气,“你是打算怎么?把所有造反、作恶、打仗的人都杀了,天下就清净了?”
“当然不是,今日不同寻常,你且先放心,所有与此人相识的,只会知道他是昨日归途中暴毙而亡,你若担心功德……”曲尧用仙力移走地上的人及血,回身看着她,“此来恶德皆算在我头上。”
厉已眼神微动,安静了好一会:“多谢,我一人在此,多有些不好办的,你愿体谅我,我由衷感佩。”
曲尧难得没好气,反问道:“有你和春花堂堂主在,还有什么不好办的?”
厉已自知理亏,草草一句:“志向相投,也是恰好相识罢了。”就想揭过,即刻谈起别的,“说起相投,我倒是没想到你愿与阅说冰释前嫌,你与她当真同路吗?她能安然在天界待这么多年,绝对和崇耀脱不了干系。”
曲尧就知道,那次在玉录壁前没能骗过厉已,她仍旧怀疑阅说是凡人化仙,只是缺实据,如今……没必要遮瞒了:“阅说不易,只信自己理所当然,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人心难测,我也无奈,”厉已是在说初见时所为是无奈,“那二人看起来中庸,做的事有十个胆大,就怕哪天再闹个什么事,又害了你。”
“我看未必会有风波了。”曲尧只是笑笑。
“劝你,你还不听,你那小小镇妖宗都人心殊异,你见证、经历过好几回了,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哪有伤疤,你多虑了,有玉渊在,阅说不至于置我死地。”
“不置你死地,你就不管了,真是大方。”厉已长长叹了一气,“玉渊么,她未结识阅说前倒是好好的一位文仙,唉,仙门不幸,情迷自然就痴傻了,所以都说阅说是个丧门星呢。”
曲尧笑她:“你此话私人恩怨未免太重了些。”
厉已拍案:“有何不对?阅说她自己倒能独善其身,别人可经不起她克,偏偏把祸事传给别人。”